“想试试。”仲明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已经记了几行字,“听说当年试制没过关?”
“材料问题。”陈工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齿轮钢的成分不对,我们化验不出来。那时候哪有现在的技术?”他忽然提高了音量,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光谱分析仪能把合金钢里的微量元素都给你列出来,清清楚楚。”
仲明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光:“哪里能做这个分析?”
“厦门大学对外接活儿,”陈工报出一个地址,又补充道,“就是贵,一次得几千块。”
“国外的样品也能测?”仲明追问,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机器不认国界。”陈工看着他急切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多了几分认可,“你这小伙子,倒是实在。”
下午的分组讨论在招待所会议室进行。后排有人翻着旅游手册窃窃私语,说要趁会议间隙去橘子洲头。仲明却在笔记本上画满了齿轮草图,连邻座递来的景区宣传单都没接。轮到陈工发言时,他把椅子往前挪了半尺,连对方提到的热处理温度都精确到个位数。
“小伙子叫仲明是吧?”散会后陈工主动递过纸条,“这是我家里电话,有机会找我喝酒。”仲明赶紧摸出钢笔,把自己工厂的地址写了三遍,生怕墨迹晕开。
3月24日的长沙宾馆宴会厅里,撤去桌布的餐桌上摆满了金属样品。仲明的帆布挎包已经鼓起来,里面塞满了各种样本和技术手册。他在每个展台前都要站够十分钟,遇到精密齿轮就掏出卷尺量齿距,连别人递来的矿泉水都没空拧开。
宴会厅中央的签约区响起掌声时,他正在角落研究一台进口齿轮检测仪。展商是个白头发的德国人,仲明连说带比划问了三个问题,最后把对方的名片小心地夹在笔记本里——那上面已经别着十七张名片,每张背面都写满了批注。
离开展厅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挎包上。仲明摸了摸包里的二枚齿轮,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想起陈工说的光谱分析,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仿佛那齿轮转动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了起来。
临近中午,仲明回到房间时,他将一沓沓汽车制造技术资料按专题分类,用牛皮纸绳仔细捆扎好,边角对齐的瞬间,像是给这场持续二天的技术研讨会画上了个利落的句号。
餐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餐盘碰撞的脆响混着各地口音的交谈声,让这顿简单的午餐有了几分烟火气。仲明端着一碟小炒和米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玻璃外往来的人群,忽然想起离家时晓芬塞在他背包里的腌菜。玻璃瓶里的芥菜被晒得金黄金黄,是她头天夜里就着煤油灯切碎、拌上辣椒粉封好的,此刻大概还安静地躺在行李箱的侧袋里,等着和他一起踏上归途。
下午的大会总结像一场精准的齿轮运转。中国汽车联合会副会长站在台上,身后的投影幕布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从上半年的行业增速到新技术转化率,每一项都条理分明。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不到一个小时便收了尾,台下响起克制而热烈的掌声。仲明在笔记本上最后画下一个对勾。
颁奖仪式的音乐骤然昂扬起来。当主持人念出“东风二汽二十四厂联合研发科技制造技术”时,前排几位穿着工装的工程师猛地站起身,胸前的厂徽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重庆嘉陵的代表捧着CJ50摩托车模型上台时,国家银质奖的匾牌格外醒目。仲明忽然想起晓芬说过,她弟弟总念叨着想有辆这样的摩托——那孩子去年考上县中学,每天要走十里山路,若是有辆摩托,冬天下雪就不用蹚泥水了。孟少农老先生领奖时,全场的掌声格外绵长,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举起奖杯,目光扫过台下,像是在看一群正在成长的幼苗。仲明悄悄挺直了脊背,觉得自己手里的技术资料忽然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收拾行李时,他特意把获奖名单折好放进内袋——晓芬的父亲总爱打听这些新鲜事,去年他带回去的行业简报,被老人用浆糊粘成厚厚的册子,整日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回到房间,推开门便撞见梁工正踮脚往行李箱里塞东西,县配件厂的副科长蹲在地上,面前摊着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仲工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包腊鱼还塞得进去不?”梁工直起身,额角沁着薄汗,“下午溜出去转了转,见长沙这特产实在地道,我家那口子总说超市的腊鱼少了点烟火气。”副科长笑着举起手里的湘绣:“给我家丫头带的,她说学校墙报要贴这个,比画报上的好看。”三人对着车票一对,竟都是同趟车同个车厢,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这趟远门忽然就近了许多。
最后一顿晚餐吃得格外热闹。梁工说起他买的酱板鸭有多正宗,副科长数着给车间工友带的薄荷糖,仲明扒着米饭,心里盘算着该去买些什么。
晚饭后,三个人搭车到了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广播响起时,他拜托两人照看行李,快步穿过人群,在车站旁的老店买了两只油光锃亮的南风鸡,又挑了两盒印着岳麓山图案的灯芯糕。油纸包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温热的香气,混着远处火车进站的鸣笛声。
火车启动时,窗外的路灯连成一串流动的星河。卧铺车厢里,梁工的呼噜声、副科长翻报纸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汽笛声,搅成一锅温热的粥。仲明靠在窗边,看着月光漫过铁轨,忽然想起离家那天,晓芬站在村口老槐树下,说等他回来要做他爱吃的田螺炒米饭。“现在正是田螺最肥的时候。”
第二天下午四点,火车准时驶入县城车站。三人在出站口分了手,梁工要去汽车站转车,副科长的自行车早被同事骑来等候,车把上还缠着红绸带。仲明在寄存处找到自己的摩托车,车座上积了层薄灰,他掏出抹布擦了擦,把南风鸡和灯芯糕小心放进后备箱。发动引擎时,链条“咔嗒”一声轻响,驶向杨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