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停薪留职
1986年的那个秋天,风带着丝丝凉意,吹过翻砂厂高耸的烟囱,也吹进了杨廷和的心里。
杨廷和,这位在翻砂厂干了二十多年的老技术工人,此时正站在车间门口,眉头紧锁,看着车间里一片狼藉,心中满是忧虑。
他有着一张被岁月和炉火熏烤得黝黑而坚毅的脸,双手布满了老茧和烫伤的疤痕,那是他二十多年翻砂生涯的见证。
这二十多年里,他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技术,成为翻砂厂的中流砥柱,解决了无数技术难题,带出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徒弟。然而,最近翻砂厂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曾经的保卫科长摇身一变,成了厂长,并且承包了整个厂子。
新厂长,杨廷和再熟悉不过了,早些年因为自行车的小事,两人就闹过矛盾,厂长对杨廷和一直印象不好。
祸不单行,翻砂车间工人有一天因为琐事突然打了起来。
这本是年轻人之间的一时冲动,可厂长却把矛头指向了杨廷和,认定是他管理不善,要对他进行严厉的处理。
杨廷和心中委屈不已,自己一直兢兢业业,为厂子付出了这么多,怎么能因为这么一件事就被如此对待?
“厂长,这事儿真不能怪我啊,年轻人之间有点摩擦很正常,我一直在尽力调解,可这次实在是事发突然。”杨廷和满脸诚恳地向厂长解释。
厂长却一脸冷漠,不耐烦地挥挥手:“别解释了,你作为车间里资格最老的,就是有责任,这次必须得严肃处理,不然以后这厂子还怎么管!”
杨廷和看着厂长那不容置疑的表情,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他心想,自己在这厂里奉献了大半辈子,却换来这样的对待,一气之下,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办理停薪留职,回郊区老家去。
杨廷和的老家在离城区不远的杨家庄,那是一个只有300多户人家的小村。
村子四周是一片片绿油油的农田,一条清澈的小溪从村边流过,溪边的垂柳在风中轻轻摇曳,充满了宁静祥和的气息。杨廷和一家五口人,老伴儿是个朴实善良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务。
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嫁在了邻村。大儿子杨宗明,是七十年代末毕业的中专生,在城里一家工厂做技术工作,虽然工作忙碌,但一直努力上进。
二儿子杨宗昆,在市里一家工厂跑销售,头脑灵活,口才出众,经常在各地奔波。只有小儿子杨宗伟在家务农,陪着母亲种地,他勤劳踏实,把家里的几亩地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杨廷和拖着简单的行李,回到杨庄时,夕阳的余晖正洒在村子里。老伴看到他回来,又惊又喜,忙迎上来接过行李:
“他爸,你咋回来了?厂里不忙啦?”
杨廷和苦笑着摇摇头:“不忙了,以后就在家陪着你和孩子们了。”
他没有立刻告诉老伴儿自己停薪留职的事,怕她担心。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杨宗明关切地问:
“爸,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厂里出啥事儿了?”杨廷和叹了口气,这才把厂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厂长也太不讲理了!爸,你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他怎么能这样对你!”杨宗昆气愤地说。
杨宗伟则默默给父亲盛了一碗饭说:“爸,回来就好,家里有我呢,咱以后就在家好好过日子。”
老伴儿心疼地看着杨廷和:“他爸,不管咋样,咱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工作没了咱再想办法。”
听着家人温暖的话语,杨廷和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他知道,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雨飘摇,家永远是他最坚实的港湾。
回到杨家庄的日子里,开始杨廷和每天和小儿子一起下地干活,除草、施肥、浇水,虽然辛苦,但他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和踏实。
农闲的时候,他也会帮着村里的年轻人修理一些农具,凭借着他在工厂里积累的技术,那些破旧的农具在他手里很快就能焕然一新。村里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纷纷感叹杨师傅真是个能人。
杨廷和停薪留职回到村里后,翻砂厂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无数个夜晚,他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那洒在地上的清冷月光,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在翻砂厂的岁月。
在厂里时,熔炉旁的高温,工友们被火光映红的脸庞,大家齐心协力完成任务后的欢呼,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那时的他,一心扑在工作上,觉得生活充实又有奔头。可如今,他却离开了那里,满心都是对未来的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的离开,会给翻砂厂带来怎样的影响,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翻砂厂的发展状况一直牵动着他的心,他在心里反复思索着翻砂厂的出路,却始终没有头绪。就在他满心焦虑、毫无方向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杨家庄村长杨洪奎。杨洪奎不只是村长,更是他儿时的伙伴,两人一起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想到这里,杨廷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暗暗下定决心:“明天我一定去找他,说不定他能帮我想想办法。”
第二天天亮,杨廷和就早早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匆匆向杨洪奎家走去。到了杨洪奎家,只见杨洪奎正在院子里收拾摘下来的苹果。
杨洪奎一抬头,看到杨廷和站在门口,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情,马上伸出手拉住他,热情地说道:“我前几天听说你已经回村了,本想过去看看你,可这几天秋收太忙了,实在抽不出时间。正好今天稍微有点空闲,咱进屋好好聊一聊。”说着,就拉着杨廷和的手往屋里走。
一进屋,是个不大的小客厅。客厅正面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递给杨廷和,一个自己坐下,示意杨廷和也坐下。随后,他扭头朝里屋喊道:“泡壶茶来,廷和来了。”
杨廷和与杨洪奎年龄相仿,曾经读书时就在一个班,两人的关系十分要好。杨洪奎的父亲解放前是地下党,为革命事业做过贡献。新中国成立后,他一直担任村长。1958年,国家大办钢铁,城里招工,杨廷和与杨洪奎当时都很心动,本打算一起去城市闯荡,开启新的生活。可命运弄人,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杨洪奎的父亲突然得了重病,杨洪奎放心不下父亲,只能放弃这次机会。1961年,杨洪奎的父亲病逝,后来,村里经过选举,选了杨洪奎担任新的村长。而杨廷和则顺利当上翻砂厂的一名工人。
1966年,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一天,城里突然来了一帮学生,气势汹汹地闯进杨洪奎家,说他父亲解放前有叛变行为,要对他家进行搜查。他们在屋里翻箱倒柜,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临走时,他们抢走了杨洪奎奶奶留下的一尊菩萨,还恶狠狠地说这是四旧,必须没收。不仅如此,他们还警告杨洪奎,如果找到他父亲叛变的证据,就要把他拉出去游街批斗。杨洪奎当时吓得不知所措,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在这种情况下,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杨廷和,于是赶紧跑到城里找杨廷和求助。杨廷和没有丝毫犹豫,把他藏到自己的宿舍里,让他暂时躲避风头。等外面的风声渐渐平息之后,杨洪奎才回到村里。
1.2 师徒情谊
这次见面,两人刚一坐下,杨廷和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心中的烦恼和困惑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离开翻砂厂后的种种担忧,以及对翻砂厂未来发展的迷茫。杨洪奎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等杨廷和说完,他沉思片刻,缓缓说道:
“廷和,我理解你的心情,翻砂厂对你来说意义重大。虽然我不太了解翻砂厂的具体情况,但咱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现在村里也在寻求发展,或许可以把翻砂厂的技术和村里的发展结合起来,说不定能找到新的出路。”
听到杨洪奎这么说,杨廷和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他急切地问道:“洪奎,你具体有什么想法?快给我说说。”
杨洪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说:
“我觉得咱们可以先对翻砂厂的现状做个详细的调查,了解它的优势和不足。然后看看村里有哪些资源可以利用,能不能把翻砂厂的业务扩展到我们村。比如说,村里有不少闲置的劳动力,如果搞个类似翻砂厂的项目,正好可以解决这些人的就业问题。而且,咱们还可以考虑拓展销售渠道,把产品卖到周边的村子甚至更远的地方去。”
杨廷和听着杨洪奎的话,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心中的阴霾也渐渐散去。他兴奋地说:
“洪奎,你说得太对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看来找你帮忙真是找对人了。”
两人越聊越投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中午。杨洪奎的老伴做好了饭菜,招呼他们吃饭。在饭桌上,两人还在继续讨论着翻砂厂的发展计划,充满了信心和期待。吃完饭后,他们又接着聊, 突然,杨廷和的老伴急匆匆跑来:
“老头子,你赶快回家!”
老伴鬓角沾着细碎汗珠,扶着门框气喘吁吁,“你们厂一帮小年轻骑着自行车来看你了!”杨廷和握着茶缸的手微微发颤,起身时带得木椅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声响。他顾不上与杨村长寒暄,便随着老伴快步往家走。推开斑驳的红漆铁门,院里的梧桐树下早已站了六七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二八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倚着砖墙,车筐里还塞着用报纸包着的点心。“杨师父!”此起彼伏的喊声里,徒弟们像见着自家长辈般围拢上来,带着车间特有的铁屑味与汗湿气息。
杨廷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住离得最近的几个徒弟,眼眶微微发红:
“我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你们!厂里现在情况咋样?”“师父,别提了!”
徒弟小白摘下沾着油渍的鸭舌帽,重重叹了口气,
“上个月,炉里的铁水温度没控好,整整一炉铸件全报废了。厂长在车间大发雷霆,不光扣了我们整月奖金,听说这个月工资还要再扣30%!”
他踢开脚边的石子,语气里满是愤懑,
“他根本不懂技术,整天嫌翻砂又脏又累,嚷嚷着要转行。前阵子说组织人考察洗衣机厂,设备都研究大半了,突然又没了下文。最近又盯上电饭煲,三天两头变主意。”
另一个徒弟接过话茬,声音里带着焦虑:
“他承包这三年,厂里人心惶惶。翻砂工艺讲究代代传承,这么瞎折腾下去,咱们厂迟早要垮。到时候大伙儿可怎么办?”
杨廷和背着手在院里踱步,眉头拧成个“川”字。风掠过老梧桐树的枝叶,沙沙声里,他仿佛又看见车间里飞溅的铁花,听见熟悉的机器轰鸣声。曾经他带着这些年轻人手把手调试砂型,教他们辨别铁水成色,可如今这座倾注半生心血的厂子,却要在外行的领导者手里摇摇欲坠。
这时老伴儿正弓着背从堂屋往出走,蓝布围裙兜着七八个枣木小板凳,在门槛处颠了颠,咧嘴笑道:\"昨儿就把凳面擦了三遍,你们闻闻,还留着蜂蜡香呢。\"徒弟们忙不迭伸手接凳子,最年轻的小白没接住,板凳骨碌碌滚到杨廷和脚边。老人弯腰捡起时,后腰的旧伤扯得生疼,却还是笑着拍打凳面:
\"都坐都坐!咱这村巴掌大,没城里的大饭店,可地头收的玉米花生正鲜乎。让你婶子煮一煮,吃个农家饭。\"
转过头来对小白说:“小白,和你婶到杨村长家拿一些红薯来,他家的红薯全村最好吃。另外我看到院子里已经摘了不少苹果,随便找个网兜装一兜给大伙儿尝尝。”
说完,从徒弟们拿来的点心中提了两包,交给了老伴儿,嘱咐道:“把这个交给杨村长。”
小白爽快地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婶子,两人相视一笑,便结伴往杨书记家走去。老伴儿走后,杨廷和也搬了个小板凳坐下,和大伙儿聊了起来。赵永明忽然往前挪了挪板凳,膝盖几乎要碰到师父的鞋尖。这个穿藏蓝工装的中年男人,袖口还留着机械厂的机油印子。\"师父,我们厂那拖拉机变速箱齿轮总供不上,影响产量。我记得您前几年在机械局搞的齿轮钢的攻关项目中还拿了一个发明奖。这次能不能把你这个技术发挥出来,办一个专门生产齿轮的小工厂,既解决了你的工作问题,又能带领大伙儿创个业。杨廷和听后觉得这是一条好路子,就对赵永明说:
“你回去拿个样品。并把齿轮齿面的硬度测一下,送给我。我研究研究。”
话说在去杨村长的路上,婶子笑着对小白说:
“杨杨村长家的红薯啊,可是出了名的甜糯,你一会儿多挑些大个的,别不好意思。”
小白点点头,说:“婶子,我知道啦,保证挑最好的。”
两人来到杨村长家,敲开院门,杨书记热情地迎了出来。得知他们是来拿红薯的,杨书记笑着说:
“哎呀,你们来得正好,我家地窖里的红薯刚挖出来没多久,个个都长得好。”
说着,便带着他们来到地窖,指着一堆红薯说:
“随便挑,管够!”
小白和婶子在地窖里挑了起来,小白专挑个大饱满的红薯,婶子则在一旁帮忙递篮子。不一会儿,篮子里就装满了红薯。临走时,杨书记又往他们手里塞了一筐刚摘的苹果,说:“自家种的苹果,尝尝鲜。”
小白赶紧拿出网兜,把苹果装了进去。不一会儿,老伴儿回来了,笑着说:“杨村长收到点心可高兴了,还说让咱们有空去他家串门呢。”。
杨廷和看着他们拿回来的红薯和苹果,满意地点点头。他的老伴儿手里还提了一小筐子鸡蛋,筐底还垫着杨村长硬塞的两把小葱。
杨廷和从小白手中接过装着苹果的网兜,扬了扬手招呼众人:
“来,每人拿个苹果尝尝鲜。”
众人笑着围拢过来,指尖刚触到青红相间的果皮,杨廷和已转头叮嘱小白:“你和婶子去厨房准备晚饭,咱今晚吃农家饭。”
他转身时,目光落向徒弟赵永明摊开的笔记本:
“齿轮样品得挑磨损最狠的那批。”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
“测硬度记着取三个点的平均值,别偷懒。”
话音未落,那边传来咬苹果的脆响,有人含糊着笑问:
“杨师父,这苹果真甜,哪儿买的?”“自家园子种的。”杨廷和头也不抬,从裤兜摸出老花镜戴上,
“对了,永明,回去去档案室找变速箱全套图纸,齿轮参数越细越好,”
厨房烟囱飘出袅袅炊烟,杨廷和老伴往灶膛里添了把碎秸秆,火星子噼里啪啦溅出来。小白握着斑驳的榆木风箱把手,胳膊酸得直打颤,额头的汗珠顺着下巴砸在青石板地上——他盯着灶台上摞得齐腰高的三层笼屉,最下层铁盘里的鸡蛋正挨着盐水煮的花生咕嘟冒泡,中间竹屉的玉米穗被蒸汽熏得金黄,最上层的红薯皮裂出糖汁,顺着笼屉缝往下淌。
“歇会儿吧孩子,火够旺了。”
杨廷和老伴用粗布围裙擦着手,掀开最上层笼屉,热气裹着甜香扑得小白眯起眼。老人往搪瓷盆里捡红薯时,指节上的老茧蹭过粗糙的薯皮,发出沙沙的响。 杨廷和搬来两张掉了漆的槐木小桌,在院子里摆成一溜。几个穿蓝布工装的年轻人忙不迭起身,袖子撸得老高,有的捧起装满花生的粗瓷碗,有的踮脚去端玉米——笼屉太烫,手刚碰上去就“嘶”地缩回来,惹得大伙儿笑出满脸褶子。
“都尝尝自家鸡下的蛋!”
老伴端着鸡蛋盆出来,盆沿还沾着几滴蛋清,“村长家喂的都是碎麦粒,比城里卖的‘洋鸡蛋’瓷实!”
话音未落,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三儿子杨宗伟背着帆布包闯进来,看见满院子陌生人,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晃掉。“愣啥呢?这都是我带过的徒弟。”杨廷和拍拍儿子肩膀,眼角笑出深纹,
“你大哥评上先进了,奖金让你捎回来了?”
宗伟忙从帆布包里掏出纸包着的钱。老人接过钱往裤兜一塞,又扯着嗓子冲厨房喊:“老伴,把腌的芥菜丝端来!”
众人围桌而坐,搪瓷盆在手里传来传去。有人掰开热乎的红薯,糖稀顺着指缝往下滴,赶紧伸舌头舔掉;有人捏着煮花生往嘴里丢,咸津津的汁水溅在粗布袖口上;最年轻的徒弟捧着大海碗,呼噜呼噜喝着老伴熬的小米粥,碗底还沉着几颗没化开的红糖。杨廷和坐在竹椅上,用指甲敲开鸡蛋壳,蛋白嫩得透光,蛋黄是深沉的橘红色,咬一口,油润的蛋黄糊在舌尖,混着柴火饭的香气,直往胃里钻。
“师父,这玉米真甜!”
有人举着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腮帮子鼓得老高。杨廷和眯着眼笑,往年轻人碗里添了颗鸡蛋:“地里现掰的,灶火慢蒸的,能不甜?”院角的葡萄藤沙沙作响,光斑透过叶子落在饭桌上,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融融的。宗伟挨着几个师兄坐,起初还有些拘谨,见有人把煮花生壳堆成小山,有人用玉米须编小兔子,也跟着笑起来,伸手又抓了把花生——壳刚捏开,就被旁边的师兄拍了下手腕:
“小子,给你爹留点儿!”
日头偏西时,盆里的鸡蛋见了底,笼屉里只剩几张玉米皮。大家又说又笑不觉已过了两三个小时。老伴端来一盆井水,大伙儿洗着手,水珠溅在青石板上,惊飞了墙根下啄食的麻雀。
杨廷和扶着竹椅扶手缓缓起身,藤条编织的椅面发出细碎的吱呀声。他望着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挨着下午四点。\"该让他们赶路了。还有二三十里路要走\"你到厨房里找几个袋子,装满花生和玉米,并把杨村长拿来未吃完的红薯分一下,每人一份儿,带回去尝尝。”他吩咐老伴。然后对徒弟们说:
“谢谢你们来看我。农村没有别的。一点儿地里产的东西。每人带一份儿回去。记住,以后来的时候千万不要带点心。这里什么都有。你们回去安心工作。有需要你们的地方,我会去找你们。”
不大一会儿老伴儿就从厨房提了六七个袋子出来,每人分了一个。临走时杨廷和特意嘱咐了一下赵永明:“你回去抓紧时间办,我等你的消息”。
当暮色漫过院子时,一行人推着自行车,后座上绑着布袋穿过树林,杨廷和站在门槛上,看着徒弟们在土路上跳荡,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背着铺盖走的模样。老伴儿递来搪瓷缸,热水腾起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却清晰映出不远处刚刚远去的背影。
1.3 梦的开始
深夜,杨廷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赵永明提出办齿轮厂的想法,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挥之不去。他深知,若要办齿轮厂,技术难关虽多,但并非不可逾越。齿轮钢,正是他的强项所在。多年来,他在钢材领域深耕细作,对齿轮钢的性能、配方早已烂熟于心。从钢材的冶炼到成分的调配,每一个环节他都了如指掌,这无疑是创办齿轮厂的一大优势。相较之下,加工部分虽有挑战,但也并非无法克服。他清楚,只要有好的机床,加工精度等问题便能迎刃而解。如今的机床技术日新月异,只要肯投入,寻得性能优良的机床并非难事。杨廷和望着窗外的夜空,思绪万千。创办齿轮厂,这是一个充满机遇与挑战的决定。他在心中反复权衡利弊,憧憬着工厂建成后的景象,也思索着可能遇到的困难。夜色渐深,可他的大脑却愈发清醒,齿轮厂的蓝图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杨廷和沉浸在对未来的规划中,心中满是期待与决心。他知道,一旦做出决定,便要全力以赴,向着心中的目标奋勇前行。
卯时的晨光透过窗纸时,杨廷和仍蜷在被窝里。昨夜睡得太晚,连老伴在灶台前捅炉生火的响动,都没有惊醒他。直到木壳钟敲过七下,他才眨开眼,伸手摸索着枕边的布袜,听见外屋传来瓷碗轻碰的声响。\"洗把脸就吃饭,粥还热乎着。\"老伴掀开竹帘,围裙上沾着新蒸的馒头碎屑。杨廷和匆匆抹了把脸,筷子夹着腌菜往嘴里送时,目光落在墙上的挂历上——十月初七立冬二字上。他囫囵咽下最后一口粥,就向杨村长家走去。
石板路上覆着薄霜,鞋底踩上去沙沙作响。杨村长家的黑漆大门虚掩着,铜环上凝着露珠。杨廷和抬手叩门时,听见院里传来吕坤的叹息。
\"他叔来了?\"竹帘掀起的刹那,吕坤额前的白发晃了晃,围裙角还沾着未干的水渍,\"玉良昨儿个又没着家,准是猫在游戏厅里打那劳什子游戏。\"
八仙桌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吕坤絮絮说着:\"说是打游戏能赚钱,去年骗他爹那千把块,全填了游戏机的窟窿。洪奎去寻他时,见那屋里烟气熏人,几个小年轻熬得两眼通红。\"檐角的风卷着枯叶掠过窗棂,案头的《农业科技手册》被吹开扉页,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杨书记用红笔圈注的\"红薯窖搭建要点\"。
杨廷和望着院里堆着的红薯藤,竹筐边缘还沾着新翻的泥土。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天际浮起铅灰色的云。吕坤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映得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你说这秋播的地还没整,眼瞅着雨要下来,玉良这孩子,咋就分不清轻重呢,回来帮他爹刨红薯\"
接着一边继续唠叨:“你说现在怎么办?孩子高中毕业不分配工作。玉良去年夏天毕业后,结交了几个坏朋友,染上了打游戏的坏毛病。整天游手好闲。”
正说着,杨洪奎回来了。只见他怒气冲冲,一脸的不高兴。见到杨廷和后。才换了一张笑脸:“廷和来了。”说完就坐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对杨廷和说:“我也不怕你笑话了。玉良这孩子学坏了,整天打游戏。昨夜一宿未归,我今天一早就去了游戏厅,想拖着他回来帮我干活。我到游戏厅一看,你猜怎么了?他根本就不理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电脑上的屏幕。两手在键盘上不停的敲打,旁边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不知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吸烟。一个方便面空桶摆在了旁边。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别说话,现在是关键时刻,我马上就晋级了。我一听,火马上就来了。揪住他的衣领,拔掉他的网线,问他回不回家帮我干活,他反驳不回去。我随手抽了他一巴掌。他从我手中挣脱掉跑了出去,我没有赶上他。”
杨廷和说:“杨书记,不要上火,孩子的事要慢慢来”
吕坤听杨书记一说,马上摘下围裙跑了出去。
杨洪奎转过头来问杨廷和:“是不是想的有眉目啦?”
杨廷和说:“真的有眉目了。昨天我那些徒弟来,其中有个叫赵永明的,带来了一条很重要的信息。他们拖拉机厂急需变速箱的齿轮。已经影响到他们厂的生产。你说巧不巧?当年我在钢厂得奖的项目,正是齿轮钢配方!他建议我办一个生产齿轮的小工厂,你觉得怎么样?”
杨洪奎说:“这不是雪中送炭吗,太好了。你有什么想法?”
杨廷和说:“生产齿轮的关键是齿轮钢,这正是我的强项。这个技术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我再改进一下,肯定能生产出最好的齿轮,我有这个把握。另外,人员问题也不大。我可以把两个儿子叫回来。大儿子仲明负责技术、加工、生产。他在市里工厂里正好干的就是这一套。二儿子,仲昆回来以后,继续干他的跑销售的活。现在缺的是厂房和资金。”
杨洪奎说“这个不成问题。村东头的老饲料厂,青砖大瓦房闲着也是闲着!先把生产线支起来,等赚了钱再盖新厂房。资金我可以让村里担保。从信用社贷个10万8万的没有问题。你先匡算一下需要多少钱?我好准备。至于工人,只要能把村里的年轻人组织起来干上活儿,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吕坤的粗布鞋底碾过碎石子的声响打破了小院的寂静。她肩头微沉,身后的儿子杨玉良垂着头,发梢还沾着游戏厅里的烟味。木门“吱呀”一声撞在砖墙上,玉良抬眼望到竹椅上喝茶的杨廷和,怯生生喊了句“叔叔好”,便像只受惊的雀儿扎进里屋。“又窝游戏厅了。”吕坤将头巾往八仙桌上一扔,气呼呼的说:
“我指着那老板鼻子说了——十点不熄灯,村里断他电。玉良再去游戏厅,我直接拎扁担。”他袖口挽得老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臂,
“那混小子磨磨蹭蹭,要不是瞅见天阴得像锅底,我也饶不了他”
杨洪奎直起腰说:“天气预报说后半夜有暴雨?”吕坤从水缸里舀瓢凉水灌下肚:“地头那三垄红薯再不收,明早准泡成烂泥。”
话音未落,杨廷和已搁下茶盏站起身。说:
“我去喊仲伟,咱两家劳力凑齐,两个时辰准能刨完。”杨洪奎忙摆手:“使不得,你家稻田还没收割呢?”
“扯啥闲话!”杨廷和的嗓门裹着热乎气,震得梁上的玉米串晃了晃,“前年你帮我家抢收麦子时,咋没见你扭捏?”他大步跨过门槛,直接奔家里去了。
傍晚时分,疲惫不堪的杨廷和与儿子杨宗伟回到了家里。当老伴把饭菜端上来时,杨廷和的旱烟袋又开始吧嗒作响,烟灰落在衣服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墙上的日历——1986年11月8日,这个普通的初冬夜晚,正悄悄转动着这个村庄的命运齿轮。
1.4父子同心
过了两天的一个下午。赵永明骑着二八自行车掠过巷口,车铃惊飞了几只麻雀。他额头沁着薄汗,后背的蓝布衫洇出深色云纹,在杨廷和家门前刹住车时,车筐里的长盒子跟着晃了晃。
杨廷和正伏在堂屋八仙桌上翻资料,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在泛黄的《齿轮加工工艺手册》上划着。门帘一挑,赵永明带着一股热风闯进来,帆布背包\"啪\"地落在桌上:
\"师父,您要的宝贝齐活了!\"
小伙子眼睛发亮,先掏出一卷油汪汪的图纸,边角还沾着半截车间里的机油渍,接着捧出个深棕色牛皮盒,铜扣\"咔嗒\"一声弹开,露出里头银灰色的便携洛氏硬度计,最后小心翼翼捧出个木匣,里头躺着五枚齿轮,齿纹间还凝着未褪的机油香。
\"您瞧,两件磨得跟锯齿似的,这是老机子上拆的;这两件有一年工龄,齿面还留着切削纹路;最干净的这枚是新件,您看倒角多规整。\"
赵永明蹲在地上,膝盖抵着桌腿,指尖挨个点过齿轮,忽然声音低了些:
\"齿轮毛坯图纸没找着。\"
杨廷和抬手推了推眼镜,手指摸着图纸上模糊的热处理标记,笑出满脸褶子:\"毛坯有啥难的?等会儿找张白纸,咱照着实物画草样。对了,\"他忽然拍了下大腿:\"明儿你去机械局资料室,把1978年那套《齿轮精密加工技术》给我借来,要带油印批注的那版。\"
堂屋的光线渐渐沉下去,西墙爬满金红的霞。两人凑在台灯下,灯泡裹着光晕,把影子投在墙上。杨廷和用镊子夹着硬度计压头,\"咔哒\"一声戳在齿轮齿面上,表盘指针转得飞快,赵永明忙在笔记本上记数字,笔尖划破纸页。
\"你看这磨损量,\"杨廷和用卡尺敲了敲那枚老齿轮,\"热处理没做到位,渗碳层太薄,跟纸糊的似的。\"
小伙子凑得太近,鼻尖差点碰到齿轮,忽然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香味——是师娘在熬白菜豆腐汤,铁锅铲刮过锅底的\"刺啦\"声,混着葱花爆香,勾得人喉结直动。暮色漫过窗棂时,杨廷和老伴儿掀开竹帘,手里端着粗瓷海碗,碗沿浮了一层金黄的油花。
\"俩傻子,眼睛都要贴到齿轮上了!\"她笑着把抹布往肩头一搭,转身又端来两碟腌黄瓜,\"赶紧洗把脸,今儿蒸了玉米面饽饽,就着萝卜干吃。\"
赵永明这才发现掌心全是汗,在裤腿上蹭了蹭,跟着师父往厨房走。八仙桌上已经摆好碗筷,杨廷和斟了两茶缸子散装白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缸里晃悠。师娘往赵永明碗里夹了块炖得酥烂的五花肉,
\"明儿带点回家给你娘尝尝,她总说我炖肉手艺好。\"
小伙子喉头一热,看着碗里油花映着灯光,忽然觉得这简陋的堂屋比车间暖乎多了。窗外,暮归的鸽群掠过灰蓝色的天。二人碰了碰茶缸,白酒辣得赵永明眼眶发酸,杨廷和却慢悠悠抿着,夹了口腌黄瓜嚼得咯吱响。墙上的挂钟敲了七下,师娘又往锅里添了勺汤,火光映得两张脸通红。齿轮还躺在桌上,在台灯下泛着冷光,可这会儿,它们好像也沾了人间烟火气,不再是冷冰冰的金属件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堂屋的玻璃窗,在灶台边投下一片暖黄。杨廷和老伴站在案板前,手腕翻动间,面团被擀面杖碾成薄如蝉翼的圆片,边缘微微透光。案板一角码着翡翠似的芹菜碎,混着牛肉末的鲜香,在穿堂风里轻轻晃荡。她不时抬头瞥一眼墙上的挂钟——铜制指针指向四点五十分,像两根被阳光晒暖的细筷子,稳稳架住即将落下的暮色。院门外突然响起自行车铃铛的脆响,仲明和仲昆推着车撞开木栅门远远就喊:
“妈!家里咋回事?咋突然叫我们回来?”
冲进厨房时,正看见母亲往馅盆里撒最后一把葱花。竹篾蒸笼里卧着排得齐整的饺子,白白胖胖的,像一群等着跳水的小娃娃。仲昆伸手想捏块牛肉尝尝,被老伴笑着拍开:
“洗手去!没看见锅里水都快烧开了?”
仲明盯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心疼的低下了头。他弯腰帮着往灶膛里添柴火,火光映得两张年轻的脸忽明忽暗。直到听见里屋传来图纸翻动的沙沙声,两人才对视一眼,拍掉裤腿上的草屑,掀开门帘走进西屋。
杨廷和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正对着齿轮图纸上的参数出神。听见脚步声,他迅速抹了把嘴角的烟灰,敲了敲桌面:“坐。”图纸边缘卷着毛边,铅笔标注的尺寸旁,歪歪扭扭画着几排小齿轮,像一串等待咬合的月牙。他接着说:
“我回来这段时间反复琢磨。不能在家里这么闲着。想找点事干干。正好儿前几天。原来的几个徒弟来看着我。其中赵永明。你们俩都认识,那是我最好的徒弟。他后来去了拖拉机厂。永明说,拖拉机厂现在缺配套齿轮。”
老人从中山装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