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渊的布防越来越严密,空气中弥漫的无形压力,连最低等的魔仆都能隐约感觉到。但这一切,都被隔绝在禁地那厚重的结界之外。
禁地内,时间仿佛有自己的流速。斩荒依旧寸步不离地守在玉榻边,如同最虔诚的苦行僧,用自己残存的一切,供养着那盏微弱的魂灯。他的气息依旧微弱,脸色苍白,但眼神深处那点名为希望的光,却因为云芷持续好转的状态而顽强地燃烧着。
云芷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虽然依旧虚弱,无法起身,也无法清晰言语,但那双原本空洞茫然的眸子,渐渐有了焦距。她会长时间地、安静地看着穹顶幽蓝的魂火,或者,将目光缓缓移向守在身边的斩荒。那目光很复杂,不再是最初纯粹的恐惧或麻木,也没有恨意,更像是一种……带着巨大困惑的、小心翼翼的探究。
她似乎能感觉到,这个曾经暴戾冷酷、视她如草芥的男人,变得不一样了。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是通过她在看另一个影子,而是专注地、甚至带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痛楚和卑微,凝视着她本身。他照顾她的动作,轻柔得近乎笨拙,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这种转变太过突兀和巨大,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和迷茫。
我是谁?
他又是谁?
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这些疑问,如同种子,在她逐渐复苏的意识里悄然埋下。
而随着她体内春神神格的进一步觉醒,另一种更加汹涌、更加不受控制的力量,开始冲击她尚且脆弱的心神——前世的记忆碎片。
起初,只是些极其模糊的闪回。像水中的倒影,一晃而过,抓不住形状。
她会在闭眼小憩时,眼前突然闪过一片刺目的金光。耳边响起兵刃交击的轰鸣,还有某种巨兽震耳欲聋的咆哮。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仿佛能透过时空扑面而来。她甚至会下意识地蜷缩一下身体,仿佛那无形的攻击就落在自己身上。
这些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往在她想要捕捉时,便已消散无踪,只留下心头一阵莫名的悸动和窒息感。她以为是重伤初愈产生的幻觉,并未深想。
但很快,“幻觉”变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
她开始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一个穿着耀眼银甲、身姿挺拔如松的背影,在漫天烽火中持剑而立,散发出令人心安又心悸的强大气息。那背影……莫名地,让她联想到榻边这个一身玄衣、憔悴不堪的男人。只是银甲背影更加光明、更加……正义凛然?
她还看到一双眼睛。一双含着温柔笑意、如同春水般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她。那目光让她感到莫名的亲切和温暖,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哀伤。这双眼睛的主人,似乎是个极美的女子,但她看不清全貌。
这些碎片化的画面和感觉,毫无逻辑地穿插出现。有时是银甲背影为她挡下致命一击的惊险瞬间,有时是那双温柔眸子落下泪水的悲伤时刻,有时又是天地崩塌、万物湮灭的绝望景象。
它们不像回忆,更像是一场场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噩梦。每一次闪现,都伴随着剧烈的情感冲击——有时是并肩作战的热血与信任,有时是失去重要之物的撕心裂肺,有时是面对毁灭的无力与恐惧。
这些不属于“云芷”的记忆和情感,如同狂暴的潮水,一次次冲刷着她尚未稳固的神魂识海。她开始失眠,即使勉强入睡,也极易被惊醒,醒来时浑身冷汗,心跳如鼓,却记不清梦到了什么,只留下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悲伤和疲惫。
她的异常,自然没有逃过斩荒的眼睛。
他看到她在睡梦中眉头紧锁,身体微微颤抖,唇间偶尔溢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挣扎,又像是哭泣。看到她醒来时,眼神恍惚,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脆弱。这种脆弱,不同于以往被他折磨时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被强行唤醒的创伤。
斩荒的心,一次次被揪紧。他隐约猜到了原因。青蘅说过,神格觉醒,会伴随前世记忆的复苏。那些被尘封千年的、属于句芒的记忆,正在一点点侵蚀着作为“云芷”的她。那些记忆里,有他们的过往,有甜蜜,但更多的……恐怕是惨烈的背叛和死亡。
他害怕。
害怕她想起一切后,会用怎样憎恨和厌恶的眼神看他。害怕她记起,正是他前世的“无能”,导致了她的陨落。害怕她彻底清醒的那一刻,就是彻底离开他、甚至向他复仇的时刻。
这种恐惧,比面对任何强敌都要让他胆战心惊。他只能更加小心地守着她,在她被噩梦惊醒时,用微不可察的魔元轻轻安抚她紊乱的气息,在她茫然四顾时,递上一杯温水,却不敢轻易开口,生怕哪个字眼会刺激到她脆弱的神经。
他像一个守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的人,明知危险,却无法逃离,只能绝望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这一夜,云芷睡得极其不安稳。记忆碎片的攻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浩瀚而混乱的记忆汪洋中沉浮,无数画面、声音、情感如同碎片化的琉璃,疯狂地撞击着她的意识。
她看到了千军万马在混沌中厮杀,神光与魔气交织碰撞,将天空都染成诡异的颜色。她看到那个银甲身影一次次冲杀在前,所向披靡,却始终护在她身前。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中似乎凝聚着强大的生机之力,所过之处,枯木逢春,抚平战火带来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