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名皇庭使者被送回帝都时,他已然成了一具行走的空壳。
整整三日,他滴水不沾,粒米未进,双目圆睁,却吐不出半个字,喉咙里只剩下漏风般的嘶嘶声。
这无声的蔑视比任何雄辩的抗辩都更加响亮,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皇庭的脸上。
龙椅之上的天子震怒,那股压抑了数个世代的暴戾之气在金銮殿上空盘旋。
当夜,一道血红的诏书以雷霆之势颁下,史称《禁声诏》。
诏书以最严酷的律法宣布,G5辖区内,所有未经官方勘验、并非由钟官传达的音讯,皆为叛逆之声。
凡私自言语、集会诵读者,一经发现,立处“削舌流徙”之刑,其声、其名、其存在,都将被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抹去。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载着诏书的八百里加急快马便已冲入边镇。
马蹄踏碎了黎明前的寂静,扬起的尘土仿佛都带着肃杀之气。
文书官翻身下马,手持烫金的诏书,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当众宣读这道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旨意。
然而,他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早已被包围了。
驿站前的广场上,不知何时已站满了黑压压的百姓,男女老少,神情肃穆。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口号,只是默默地举起右手,掌心托着一枚枚古旧的铜牌。
那铜牌粗糙,却沉甸甸的,上面用古篆刻着四个字——言出即契。
不等文书官开口,人群中便响起了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开始低声诵读。
那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汇成一股低沉而坚定的声浪,他们诵读的,正是早已被皇庭列为禁书的《钟官典》首章。
“天地有常,声以为纲;万物有灵,鸣以为契……”这声音不高,却仿佛与大地产生了共鸣,连空气都在微微震颤。
文书官脸色煞白,他手中的诏书竟开始无风自动,边缘的墨迹像是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迅速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撮飞灰,从他指间滑落。
他胯下的战马也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源自远古的恐惧,长声嘶鸣,人立而起,惊恐地向后退去。
远处的哨塔上,艾琳正举着观测镜,冷静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
她在随身的数据板上写下一行结论:“这不是一场有组织的对抗。他们并非在抗拒一道命令……是这片土地的法则本身,拒绝承认孤立而霸道的声音。”
然而,艾琳的兴奋很快被新的难题所取代。
她发现,经过“启音剂”初步唤醒的民众,虽然恢复了部分听觉与言语能力,但他们的语言模式却显得极其刻板。
绝大多数人只能像复读机一样,完美地复述那些早已烙印在血脉中的律法条文,比如《钟官典》,却无法生成任何新的、属于自己的话语。
他们的声音里缺少了情感,缺少了创造力,仿佛只是一个声音的容器,而非源头。
为了解开这个谜团,艾琳把自己关在资料室里数日,反复比对从古井中拓印出的残片和一本被严重删改过的《列女续传》补遗。
终于,她在一段描述上古祭祀仪式的文字中找到了线索。
古籍中隐晦地提到,最初的“契语”并非诞生于平和的诵读,而是源于最深刻的“痛感记忆”。
艾琳心中一个大胆的猜想逐渐成形。
她需要一个引子,一个足够强烈的、能刺破记忆壁垒的创伤。
她秘密联络到了几位海边的渔民,他们的村子在数年前曾被一伙残暴的海贼付之一炬,全村数百口人,仅有他们几人侥幸逃生。
月夜下,艾琳将他们带到村庄的废墟前。
焦黑的残垣断壁在月光下如同沉默的墓碑。
起初,幸存者们只是麻木地站着,双眼空洞。
艾琳没有多言,只是用共感之识,将他们记忆中最不愿回首的那个血色之夜的画面,重新引导出来。
火焰、哭喊、刀光、绝望……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最先崩溃,他浑身颤抖,干瘪的眼眶里流出浑浊的泪水,最终,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大海的方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我要他们听见!”
就在这声充满无尽痛苦与仇恨的呐喊脱口而出的瞬间,异变陡生!
整片废墟的地面,那些被烧得龟裂的土地,竟从裂缝中透出微弱的青光。
细密的纹路在地表蔓延开来,构成了一句句与G5基地塔基上相似的篆体残句。
艾琳立刻蹲下身,用最快的速度采集样本并进行频谱分析。
她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发现真理的颤栗:“原来如此……创伤,才是最初的铭文刻刀。”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那个负责守护九口古井的冻港少年,也察觉到了异常。
连日来,他总感觉脚下的大地在“走调”。
以往,他只要在井边行走,九口古井便会产生同步的共振,脚步声落下,仿佛能看到九个完全同步的幻影。
但现在,那些幻影出现了明显的断裂和延迟,共振频率开始严重偏移。
他知道,地脉中的声音传导链路出了问题。
少年毫不犹豫地重返西坊最深的那口古井,纵身跃入其中。
在深邃的井底,他从怀中取出一片被火焰熏烤过的兽类焦骨,以骨为笔,以地为纸,迅速划出一个繁复的阵法,试图通过古老的方式重新校准和修复传导链路。
然而,当阵法启动时,一股滞涩的阻力从地脉深处传来。
他皱起眉,将感知沉入更深的地层,终于发现了阻塞的源头——那是一段早已锈蚀不堪的铁链,深深地嵌入了地脉岩层之中。
铁链的另一端,缠绕着半具戴着沉重颈枷的尸骨。
少年小心翼翼地靠近,在那锈迹斑斑的锁扣上,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刻字:“双生司晨·逆案”。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中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肃穆。
他举起右手,用焦骨片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滴落在骸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