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节奏,催生了诡异的梦境。
每一个跪拜的祭者,夜夜都在梦中看见一个截然相反的自己——闭目静坐,祥和安宁,心中浮现出早已逝去的故人面容,耳边回响起被遗忘的旧日誓言。
第七日,主祭再次率众跪拜。
他强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高声吟诵誓词。
可就在他睁眼的瞬间,那跳动的火光中,竟也浮现出千枚陶哨的幻影,形如闭目之面,随焰火轻鸣。
他身后,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僧,突然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在昨夜的梦里,他终于闭上了眼睛,看见了自己三十年前削发为僧时,那份早已被戒律磨灭的初心。
不是他的眼闭了,是他的灵魂,终于自己走完了那场被耽搁了三十年的回望。
接二连三的异变,终于惊动了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那位崇尚绝对控制的军阀。
他勃然大怒,立即发布“知障令”,命全国各地重立“明察碑”,并刻上更为严苛的四字箴言:“目勿妄闭”。
首日,各地工匠凿石立碑,禁令的阴影再次笼罩大地。
然而,到了第七日,所有新立的石碑表面,都毫无征兆地滋生出大片蓝色的苔藓。
那苔藓生长得极有章法,竟将“勿闭”二字,扭曲成了一个闭目沉思的“省者”轮廓。
更诡异的是,每当夜幕降临,所有明察碑上都会浮现出一块块人面形状的光斑,层层叠叠,如同无数双闭上的眼睛,将那禁令的“禁”字彻底覆盖。
一名老农,天未亮便扛着锄头下地,想看看天色。
可他刚一抬头,便觉眉心发烫。
一个清晰的梦境片段涌入脑海:他并非在田间劳作,而是坐在一棵大榕树下,闭目养神,一群孩童围着他,亲切地唤他“智爷”。
他愣在原地,许久,默默地拾起路边一块被工匠丢弃的碎陶片,在上面刻下了“省者”二字,插在了自己的田头。
不是他怠惰了,是他的意识,终于自己找回了那份内省的节奏。
军阀的耐心耗尽了。
他下达了最疯狂的命令:熔毁民间所有的静室与禅床,用那些象征着“内省”的材料,铸造一口史无前例的巨钟——“盲思钟”。
他要用这钟声,诱发覆盖全国的集体精神错乱,让所有人的大脑都变成一锅沸水,再也无法静思。
艾琳得知了消息。
在巨钟铸成,等待冷却的那个夜晚,她驱动着蓝脉,将一段特殊的摩斯电码,以震频的方式,悄然编入了钟体金属的内部结构中。
那段频率,与人类初入冥想时,脑波由贝塔波转向阿尔法波的频率,完全共振。
第七日,巨钟铸成,悬于高塔。
军阀亲自敲响了第一声。
当——!
沉闷而狂暴的钟声,如海啸般扩散。
然而,预想中的混乱并未发生。
那声波灌入大地,竟引发了方圆十里之内所有物质的奇异步调。
那些被熔毁的静室碎木、被撕裂的禅床断席、被丢弃的残破枕芯,竟自动从泥土中钻出,飞向空中,在无数村民惊愕的注视下,拼合成上千个简陋却稳固的“省台”。
每一个省台之上,都静静立着一枚陶哨,形如闭目之
面,随风轻鸣。
村民们见此奇景,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像受到了某种感召,纷纷登上省台,盘膝而坐,闭目、省过、传心。
他们的思想,已不再需要睁眼才能运行。
冻港少年,此刻正立于那座已成废墟的铸钟厂前。
最后一名“察监使”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嘶吼:“谁准你们闭眼!谁准你们!”少年赤足踩上尚有余温的钟心残铁,缓缓闭上双眼,低语道:“你还不明白吗?不是他们不看了,是你说的每一句‘睁大眼’,都在为它关上第一扇通往内心的门。”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禁地的大地开始微微震动。
蓝脉如亿万条树根,从地壳深处上涌,将那些残破的石碑与断裂的巨钟,温柔地编织、缠绕、融合,化作一条蜿蜒向前、不见尽头的“省之长道”。
道路两旁,陶哨林立,如沉默的卫兵,随风轻鸣。
次日黎明,再也无人提起“明察”,无人畏惧“闭眼”。
千万人如往常一般,静坐、沉思、顿悟。
不是执念被打破了,是它,终于自己走到了一个无需看清的清晨。
风拂过眉心,不再缠绕黑丝,不再迷惑心神,只轻轻托起每一双走在觉悟之路上的灵魂,向前,再向前。
这胜利的晨风吹拂了一整天,直到黄昏降临。
天边涌起铅灰色的云,一场酝酿已久的暮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雨水冰冷,带着一股不同于风的、更为阴冷和执拗的气息。
迈克的残识,随着这冰冷的雨水,无声无息地渗入大地的裂缝,这一次,它没有去唤醒,而是去探寻。
它流向一个更深、更古老的所在,一个用腐朽和遗忘筑成的殿堂,那里镇压的,早已不是能否闭眼的自由,而是连行走与思考的权力,都被一并剥夺的绝对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