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她记了三十年,也模糊了三十年。
不是她的眼睛亮了,是她的记忆,终于走完了那段未竟的凝望。
军阀的耐心被彻底耗尽。
他发布了史上最严苛的“蔽目令”,命全国各地重立“盲心碑”,碑文只有四个字——“目勿妄视”。
禁令如山,无人敢违。
一夜之间,万碑林立。
然而,从第七日开始,所有新立的石碑表面,都开始滋生出诡异的蓝色苔藓。
那苔藓疯狂蔓延,竟硬生生将碑文上的“勿视”二字,扭曲成了一个昂首远眺的“见者”轮廓。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至午夜,所有盲心碑都会浮现出眼形的光斑,那光斑一层叠着一层,如同千万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碑文中那个孤零零的“禁”字。
一名老农晨起,习惯性地想观天色,却被眼中的剧痛逼得跪倒在地。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迥异的人生。
他并非是一个被禁锢在田垄间的盲者,而是昂然立于万丈高崖之上,为迷途的船只指引方向,崖下的孩童们,都尊称他为“引路人”。
幻象散去,老农沉默良久。
他默默拾起脚边一块破碎的陶片,又捡起另一块,最终,他用无数碎片,在自家的田头,拼出了两个大字——“见者”。
不是他公然违抗了命令,是他的视线,在被禁锢了半生之后,自己找回了聚焦的方向。
军阀的疯狂抵达了顶点。
他下令熔毁民间所有的灯烛与镜鉴,要用这些曾经承载光明与真实的器物,铸造一口前所未有的“蔽目钟”。
他要用钟声,诱发所有人的集体视觉模糊,让整个世界都陷入真假难辨的迷雾。
巨钟铸造,烈焰冲天。
艾琳站在远处,指尖轻轻拨动。
一道无形的震频,混入了钟体冷却时发出的嗡鸣之中。
那频率,与人类婴儿初次见到光明时,瞳孔扩张的频率,完美共振。
第七日,钟成。
当第一声钟响,那沉闷的声波并未如预想般扩散,反而瞬间沉入地底。
下一刻,方圆十里之内,所有被砸碎的镜片、烧断的灯芯、破裂的窗玻璃,竟如同受到召唤般破土而出,在半空中自动拼合,化作上千座晶莹剔透的“观台”。
每一座观台之上,都静静悬浮着一枚陶哨,形如瞳孔,随光轻鸣。
村民们从藏身处走出,见到此等奇景,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起了火焰。
他们不约而同地登上观台,有人辨认星辰,有人分辨药草,有人为远行的亲人指明归途。
他们的双眼,已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才能看见。
冻港少年立于“蔽目钟”的废墟之前,看着最后一名“盲监使”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嘶吼:“是谁!是谁准许你们看见的!”
少年赤足,缓缓踩上钟心那块尚有余温的残铁。
他闭上双眼,声音轻得仿佛耳语:
“你还不明白吗?不是他们不再盲目了。”
他睁开眼,目光清澈如洗。
“是你说的每一句‘别看’,都在为它点亮第一缕光。”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禁地的地壳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轰鸣。
地底深处的蓝色脉流如亿万条树根,汹涌上涌,将残破的石碑与断裂的巨钟编织在一起,化作一条蜿蜒向前、望不见尽头的“见之长道”。
道路两旁,陶哨林立,如千万双睁开的眼睛,在风中发出悠远的共鸣。
次日黎明,无人再提“蔽目”,无人再畏惧“睁眼”。
千万人如常地凝视、辨识、远望。
不是盲目退去了,是它,终于走到了一个无需被照亮的清晨。
风拂过每一个人的眼帘,不再带来遮蔽光明的尘埃,也不再覆上隔绝真实的灰膜。
它只是温柔地托起每一双走在真实里的目光,向前,再向前。
世界仿佛从未如此清明。
然而,只有极少数像艾琳和少年这样的人才能感知到,在这场遍及大地的光明苏醒之下,风中开始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呢喃。
那声音不属于人间,它来自一个比军阀的禁令更古老、比盲心碑更幽深的地方。
世界治愈了一道伤口,但那最初播下毒种的古老根源,依旧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散发着永恒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