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打翻的巨大砚台,浓稠的墨色迅速浸染了天穹,吞噬了最后一丝残阳的余晖。南国山林间的湿气在入夜后愈发凝重,化作冰冷的露水,悄无声息地沾湿了行人的衣衫。崎岖的山道在脚下仿佛没有尽头,隐没在前方更深沉的黑暗里,唯有不知名的夜枭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啼叫,或是远处灌木丛中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窸窣声响,打破这死寂,却又平添几分诡秘与不安。
五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腹中饥火与长途跋涉的酸楚交织,正愁眉不展,担忧着这荒山野岭无处栖身之时,走在前面的浩南忽然“咦”了一声,揉了揉眼睛,踮起脚指着前方一片黑黢黢的山影轮廓,语气带着不确定的惊喜:“你们快看!那边……那边山坳里,是不是有座房子?看着……像座庙?”
众人精神一振,顺着他指的方向竭力望去。果然,在朦胧的夜色与山林阴影的交界处,隐隐显出一座建筑的轮廓。青砖垒砌的墙体,灰瓦铺就的屋顶,飞檐翘角在黯淡的天光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走近些,可见一座不算宏伟、却也不显破败的寺庙,孤零零地矗立在道旁。山门虚掩,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颜色斑驳、漆皮剥落的木质匾额,上面用浓墨写着三个已然褪色、却依旧可辨的大字——“白莲寺”。
一股混合着陈旧香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阴湿沉闷的气息,从寺庙内隐隐透出。
廉贞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指尖那玄妙的星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金色涟漪。她敏锐地感知到,这寺庙之内,盘踞着一股浑浊、诡异的气息,虽不似之前那吞人巨妖般充满原始暴戾的凶煞之气,却也绝非佛门清净之地应有的祥和,更像是一种……精心伪装、混杂着欲望与欺骗的邪异能量场。她沉吟片刻,星眸中闪过一丝权衡,最终低声道:“夜色已深,山林险恶,贸然赶路恐生不测。此处虽气息不正,但似乎并无即刻凶险。我等暂且入内借宿一宿,天明即刻离去。期间务必警醒,万事小心。”
“吱呀——呀——”
沉重的木门被霍恒用力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暮老人呻吟般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门内的景象,却与外观的冷清孤寂截然不同!
只见寺庙宽阔的庭院之中,黑压压地聚集了数十号人!有穿着短打、面色黝黑的农夫,有裹着头巾、眼神闪烁的商贩,甚至还有一些衣衫褴褛、面露饥色的流民。他们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紧紧围绕着大殿前那汉白玉台阶之上的一人。
那人身着暗红色绣着诡异白莲纹路的法袍,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竟生得颇为方正,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若非眼神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洞察人心欲望的狡黠与冰冷,几乎要让人以为是位得道的高僧。他手中郑重其事地捧着一本页面泛黄、边缘磨损严重的线装古籍,正用一种极具煽动性的、带着奇异韵律的嗓音对众人宣讲。此人,正是如今在山东等地悄然兴起、被官府视为心腹大患的白莲教首领——徐鸿儒。
徐鸿儒见五人推门而入,目光如电般扫了过来,那眼神锐利,仿佛能瞬间剥开人的表皮,直窥内里。但他只是淡淡一瞥,见是几个面生的少年男女与孩童,便不再过多关注,显然并未将这几张陌生面孔放在心上,继续转向他狂热的信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诸位善信!静心聆听!贫道手中此书,乃上古流传之《玄阴秘术》!非金非玉,却胜似万金!内载无上妙法,能驱使幽冥鬼神,可通晓过去未来!能知祸福,能断生死!今日,贫道便以此无上法力,借一件神器,让尔等亲眼看看,你们那被迷雾笼罩的终身富贵,究竟藏在何方!”
说罢,他朝身旁侍立的心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名精壮汉子,小心翼翼地从殿内抬出一面足有半人高的巨大青铜镜。那镜框乃是青铜所铸,雕刻着繁复而扭曲的、非佛非道、似莲非莲的诡异花纹,隐隐构成一个吸纳心神的漩涡图案。镜面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在庭院中零星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幽冷、跳跃的光斑,仿佛一只冰冷的、窥探人心的巨眼。
徐鸿儒目光扫过人群,随手点向一个站在前排、面带渴望与怯懦的农夫:“你,上前来,照一照这‘三世轮回镜’,看看你的命数根基如何!”
那农夫受宠若惊,又带着几分畏惧,在众人注视下,颤巍巍地走到铜镜前,迟疑着将脸凑近那光滑幽冷的镜面。
下一刻,异变陡生!
那农夫猛地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身体剧震,指着镜面,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调:“镜……镜子里!有个穿……穿着官服的老爷!戴着……戴着乌纱帽!那……那脸,好像是我!是我啊!”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挤上前去观看。果然!在那幽深的镜面之中,清晰地映现出一个身着青色七品官服、头戴乌纱官帽的身影!那面容轮廓,竟与眼前这粗布麻衣、满面风霜的农夫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只是镜中“他”神态威严,衣冠楚楚,与现实中判若两人!
徐鸿儒适时地抚掌大笑,声若洪钟:“哈哈哈哈!善哉!妙哉!诸位都看到了吗?此乃西天如来佛祖,早已注定你为‘龙华会’中有缘之人!命里合该享有官禄!只要诚心追随于我,虔信无生老母,他日贫道成就大事,尔等皆是开国元勋,这镜中富贵,唾手可得!”
那农夫早已激动得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徐鸿儒和那铜镜连连叩头,语无伦次:“多谢佛祖!多谢首领!小的愿追随首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紧接着,又有几人被点名上前照镜。一个瘦弱的书生,在镜中看到了自己身着锦袍、前呼后拥的富家翁景象;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竟映出了身披铠甲、手持令旗的武将雄姿;还有一个面色憔悴的妇人,则看到了自己珠环翠绕、婢仆成群的诰命夫人模样……每一个照过镜子的人,无不被镜中那与自身现状天差地别的“未来”所震撼、所迷惑,随即陷入疯狂的喜悦与崇拜之中,纷纷跪地宣誓效忠。
庭院内的气氛被推向了狂热的顶点,呼喊声、叩拜声、狂热的祈祷声汇成一片,震得寺庙屋脊上的瓦片都似乎在微微颤动。
躲在人群边缘角落的五人,将这一切看得分明真切。在廉贞的星眸与青娥的灵觉感知中,那面青铜镜根本不是什么神器,镜面之上缭绕着一股淡薄却坚韧的、如同蛛网般的精神异力,那是一种精心构筑的、针对凡人内心渴望的幻术!所谓的“官服”、“富贵”,全是徐鸿儒凭借那本《玄阴秘术》以及自身修炼的邪门法力,根据照镜者潜意识中最强烈的欲望,投射出的、用以蛊惑人心的虚妄泡影!
“哼,装神弄鬼,愚弄蠢妇痴汉!”廉贞小巧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毫不掩饰的鄙夷,指尖星力流转,金光隐现,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当场催动星辰之力,击碎那面妖镜,揭穿这荒谬绝伦的骗局。
“且慢!”青娥及时地、不动声色地拉住了她的袖袍,传音入密,声音带着凝重,“星君息怒!此獠奸猾,党羽众多,且看这些信众,已被妖术蛊惑,心神迷失。我等若此刻贸然动手,非但难以瞬间制服这妖人,反而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陷入重围,恐有不便。不如……暂且隐忍,静观其变,待天明时分,再寻机脱身,或另做打算。”
霍恒(华奇)也微微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眼神狂热的信徒,低声道:“青娥说得在理。这徐鸿儒能聚拢如此多人心,绝非易与之辈。我们人生地不熟,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如……我们将计就计,也假装被那妖镜所惑,暂且留在这寺中,既可摸清他的底细,也能暂得栖身之所,避过这山林寒夜。”
接下来的几日,五人便混迹于这群日渐壮大的白莲教信众之中,佯装出被那“三世轮回镜”中展现的“锦绣前程”所迷惑的样子,学着他人对徐鸿儒表现出恭敬与顺从。他们冷眼旁观,看着徐鸿儒如何凭借那面妖镜与三寸不烂之舌,将一个个淳朴(或心怀贪念)的乡民忽悠得神魂颠倒。
那妖镜仿佛拥有魔力,徐鸿儒自身的“命数”更是被渲染得惊天动地。当他亲自站到镜前时,镜中赫然映现出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旈、面容威严、周身似有金光缭绕的帝王之相!这一幕,彻底点燃了所有信众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疯狂的崇拜达到了顶峰!
“天命所归!首领乃真龙天子!”
“愿随陛下,共创龙华盛世!”
呼喊声如同山呼海啸,几乎要将白莲寺的屋顶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