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疮?!”青娥闻言,脸色骤然一变。她精通草药,对人体疾病亦有了解,深知此病的可怕。“此病乃邪毒入侵,不仅折磨患者自身,导致皮肤溃烂流脓,痛痒难当,形态可怖,更……更具有极强的传染之性!难怪街上之人要如此躲避他!” 她的声音里带着医者的凝重与一丝对病痛的天然忌惮。
“姑娘说得一点不错!”老人连连点头,印证了青娥的判断,“他从南京一路乞讨,好不容易才挣扎着回到了杭州。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了。浑身衣衫褴褛,沾满污秽,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更可怕的是,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脓疮和烂斑,让人望之生畏,避之唯恐不及!他知道自己丢尽了颜面,更是无颜面对待他恩重如山的叔叔,连罗家的大门都不敢靠近,只能终日蜷缩在东市最偏僻的街角,靠着路人偶尔施舍的残羹冷炙苟延残喘。”
老人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可即便这样,街上的孩童不懂事,见他模样可怕,有时还会拿小石子丢他,骂他‘脏鬼’、‘痨病鬼’。大人们更是远远看见就绕道走,唯恐沾染上晦气。这日子……真是过得连街边的野狗都不如了。”
子阳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才轻轻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书卷,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惋惜,轻声道:“罗叔叔待他,可谓仁至义尽,恩同再造。他却因一时迷失,自甘堕落,不仅毁了自己大好前程,玷污了自身,怕是……也将罗叔叔那颗盼他成材的心,伤得千疮百孔了。” 他的话语,点出了此事更深一层的悲剧性——对亲情的辜负。
“何止是伤心啊!”老人感慨万千,“罗大业老爷前些日子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他的下落,还特意派了心腹家人去找他,想把他强行接回府中医治。毕竟是自家骨血,再怎么不争气,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流落街头,病死饿死啊!可那孩子……性子倔得像头驴!死活不肯回去,说什么自己一身污秽,没脸再见叔叔,更怕把这脏病传染给家里人,连累了叔叔。罗老爷没办法,只能暗中派人,时不时给他送些干净的食物和昂贵的药材过去。可他那倔脾气上来,有时连药都直接打翻,不肯接受……”
就在这时,街上的喧闹声似乎更近了些,如同无形的潮水,拍打着许府的院墙。隐约可以听到更加清晰的喊叫声:
“快躲开!快闪开!罗子福往这边过来了!”
“离他远点!千万别靠近!小心染上那脏病!没得治的!”
“哎呀!你看他那胳膊上……呕……太恶心了!”
“真是自作自受!好好的少爷不当,非要去嫖,活该!”
还有一些孩童稚嫩却充满恶意的起哄声:“脏鬼罗子福!没人要的罗子福!略略略!”
这些声音清晰地传入院内众人的耳中,让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浩南皱着眉头,脸上憨厚的表情被浓浓的不忍所取代,他瓮声瓮气地说:“这也……太可怜了。他当初要是没被那些坏人带歪,没跟那个坏女人走,现在肯定还是个风风光光的少爷,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同情心很容易被激发,尤其是面对如此直观的悲惨。
霍恒沉默着,没有立刻说话。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那枚温热的清心玉。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不学无术、只爱看神仙志怪小说的纨绔子弟霍恒。若非仙童华奇的灵魂意外附身,凭原主那性子,整日厮混,难保不会在某些狐朋狗友的引诱下,走上类似罗子福的歧路……想到这里,他心底竟莫名生出一丝混杂着庆幸与后怕的微妙情绪,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仙童的淡淡优越感?他迅速将这丝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下去。
青娥则是医者本能占据了上风。她轻轻从随身的草药篮里取出几包特意配置的、用于驱邪避秽、安抚疮毒的草药,低声道:“杨梅疮虽是凡间恶疾,非仙术所能根除,但其引发的疮毒溃烂、痛痒难忍,或可用些清解湿毒、生肌敛疮的药材稍作缓解,至少……能让他少受些皮肉之苦。” 她的善良与专业,在此刻显得尤为可贵。
老人闻言,深深地看了青娥一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感慨:“姑娘仁心,老朽感佩。只是……那孩子如今心灰意冷,对谁都充满戒备与自弃,犹如惊弓之鸟,怕是不肯轻易接受陌生人的援手啊。”
霍恒深吸一口气,毅然从石阶上站起身,目光坚定地望向院外喧嚣传来的方向。“无论他接不接受,我们既已知晓,便不能坐视不理。总要亲眼去看看情况。若能帮上一二,自是积德行善;即便他拒绝帮助,我们也可看看是否有其他迂回之法,或至少……了解清楚这背后是否另有隐情。总不能,真就眼睁睁看着他在众人的唾弃与病痛的折磨中,自生自灭。”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赵子阳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清亮的眼神中带着支持:“霍兄所言极是。我随你们一同前去。或许……我能试着与他说几句话。同为读书人(虽境遇天差地别),或许能劝他打开些许心扉,莫要如此固执,枉费了罗叔叔一片苦心,也断送了自己最后一线生机。”
意见统一,四人不再犹豫,由老人指明了大致方向,便一同朝着东市那喧闹的中心走去。
越靠近东市,人流越是密集,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孩童的嬉笑声、以及那驱赶与厌恶的呵斥声也越发清晰刺耳。远远地,便能看见在一处相对宽敞的街角,围拢着一圈厚厚的人墙,仿佛在观看什么罕见的“景致”。人群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蜷缩在地上的、衣衫褴褛不堪的模糊身影,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破烂玩偶。
那,便是罗子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