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依旧在那片无边无际、褪色死寂的虚无中跋涉。
时间的尺度早已模糊,孤寂如同冰冷的铠甲,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那些不断重复的、所爱之人惨死的幻象,已在他心中刻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反复拷问着“守望”的意义。
然而,这片精神的虚无领域,似乎并不仅仅是他自身记忆与恐惧的投影。
它更像是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透镜,折射着无数宇宙间无数角落正在发生的、或已经发生的真实。
一些片段,一些声音,如同冰冷刺骨的雨滴,穿透了虚无的屏障,强行灌入他的感知。
灰白的视野中,突兀地浮现出一个场景:一间光线惨白的病房。消毒水的味道仿佛能穿透虚无,刺入鼻腔。
一个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的男人坐在病床旁,床上躺着一个被各种管子缠绕、瘦得脱形的小小身躯。男人颤抖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击着信息,发送给一个备注为“老婆”的人: “放弃吧。钱……撑不住了。医生说希望……太渺茫了。省下的,留给老大上学……老婆,对不起……”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如同丧钟。几秒后,手机屏幕亮起回复,只有简单到残忍的两个字: “好。”
没有哭泣,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被现实碾碎后、近乎麻木的“欣然同意”。
为了另一个孩子的“希望”,这一个孩子的生命,被冰冷的数字和渺茫的概率,宣判了终结。
那“希望”是意义吗?可这终结本身,在这虚无的背景下,又显得何等苍白无力?
场景切换。一个温馨却蒙上灰白滤镜的厨房。
一位中年母亲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精致的奶油蛋糕放进冰箱,蛋糕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快乐”。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编辑了一条信息:“蛋糕放冰箱了,快吃吧,坏了就不好吃了。乖乖。” 发送对象是“儿子”。
信息显示已发送,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画面一转,是车水马龙却无声的街道。母亲提着购物袋,脸上带着一丝期待和一丝失落,正准备过马路。
刺耳的、无声的刹车声!一辆失控的轿车如同灰色的幽灵,瞬间将她撞飞!
手机从她手中甩出,屏幕碎裂在地,那条“乖乖”的信息,赫然显示在锁屏界面,发送状态是“未送达”。
与此同时,另一个灰白场景里,一个年轻的男子正烦躁地关掉了手机提示音,屏幕上是母亲的信息,他皱着眉,没有回复。
下一秒,他所在的咖啡厅窗外,人群突然骚动。他下意识地望出去——正是母亲被撞飞、倒在血泊中的瞬间!
他脸上的烦躁瞬间冻结,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疯了一样冲出去,扑倒在母亲身边。
母亲的口中溢出鲜血,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但那口型,分明是:“乖乖……”
他颤抖着掏出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机,屏幕上,母亲那条“快吃吧,坏了就不好吃了。乖乖”的信息,此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蛋糕还在冰箱里,完好无损,但那个唤他“乖乖”的人,那个带着期待和一丝失落为他准备蛋糕的人,却带着那句永恒的叮咛,永远地离开了。
那一声“乖乖”,是母亲存在的意义吗?可这意义,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只留下无尽的悔恨和永远无法弥补的缺席。
视野再次变化。一个昏暗潮湿、只有一扇小窗的出租屋。
一个面色蜡黄、咳嗽不停的少年坐在床边,面前摊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大堆零散的硬币。
他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动作因为虚弱而颤抖。最终,他将这些有零有整的钱——那是他全部的积蓄,可能是打工的血汗,可能是省吃俭用的饭钱,甚至可能是借来的——小心翼翼地包好。
然后,他拿出纸笔,艰难地写着:
“妈,我……没救了。医生说……晚期。这些钱我都没花,你们留着……好好生活。对不起……真希望……以后还能当你们的孩子……”
信纸被泪水打湿,字迹晕开。他将信和钱一起塞进信封,贴上邮票,步履蹒跚地走向邮筒。
画面切换,一个破旧但整洁的农家小院。
一位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妇人颤抖着撕开信封。她看到信,看到那些有零有整的钱,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摔倒。
她没有哭天抢地,只是死死攥着那封信,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甚至没顾上换衣服,抓起一个破旧的布包,将信和钱胡乱塞进去,转身就冲向村口唯一的汽车站。
她买了一张最快去儿子所在城市的车票,在颠簸摇晃的车厢里,她拿出那封浸满儿子绝望的信,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手指摩挲着“真希望以后还能当你们的孩子”那一行字。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反复念着同一句话,如同最坚定的咒语: “别怕,妈来了。妈来了……就有办法了!”
忘川看着这一幕。母亲那“有办法了”的信念,在已知的绝症面前,显得何其悲壮又何其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