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站在庭院门口,那满树燃烧的枫叶映入眼中,灼热得几乎刺痛了他沉寂的心湖。
院子里,那个坐在石凳上、沐浴在枫叶光影中的蓝色身影,像一幅定格在时光里的温暖画卷。
“荣荣。”他开口,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一丝刻意压抑的疲惫。
宁荣荣的背影明显一僵。
她猛地转过身来!
一年多未见,少女的眉眼似乎长开了一些,褪去了几分稚气,更添明媚。乌黑的长发如瀑,衬得她瓷白的肌肤更加莹润。
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眼眸,此刻正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喜和思念!
“忘川哥哥!”清脆如同风铃般的声音响起,带着纯粹的雀跃。她像一只轻盈的小鸟,从石凳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就扑到了忘川面前。
然而,就在她张开手臂想要像往常一样扑进忘川怀里的前一刻,她的脚步却顿住了。
那双盈满喜悦的琉璃眸子,如同最敏锐的探测仪,瞬间捕捉到了忘川身上那无法掩饰的异常。
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银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但他的眼神……那双曾经深邃如渊、时而冰冷时而带着对她专属温和的眼眸,此刻却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空洞、疲惫,深处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厚重到令人窒息的悲伤。
他的嘴角似乎想扬起一个微笑回应她,但那弧度却僵硬而勉强,仿佛一张沉重的面具,随时都会碎裂。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清冽草木气息的味道,此刻也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土与绝望的气息。
宁荣荣脸上的灿烂笑容微微凝滞,化作了浓浓的担忧。她没有扑上去,而是停在一步之遥,仰着小脸,仔细地看着忘川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伪装,看清他心底的伤痕。
“忘川哥哥……”她再次轻唤,声音放得很柔很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好累啊。”
忘川的心猛地一缩。他那点拙劣的伪装,在宁荣荣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他想说“我没事”,想习惯性地像以前一样摸摸她的头安慰她,但那简单的几个字却像卡在喉咙里的石头,沉重得无法吐露。
他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加干涩:“嗯……回来了。还好。”
这苍白无力的回答,反而让宁荣荣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她的忘川哥哥,那个强大到彷佛无所不能的忘川哥哥,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深沉的疲惫和……脆弱。
她没有追问,只是伸出小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拉住了忘川冰冷的手指。他的指尖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快进来坐!”宁荣荣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拉着忘川的手就往枫树下的石桌走,动作轻柔却坚定。
“你看你,风尘仆仆的,手都这么冰!我去给你泡一壶茶,是我新学的枫露茶,用我们这棵枫树的叶子做的,可香了!”
她的小手温暖而柔软,传递过来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忘川几乎冻结的身体似乎找回了一丝知觉。
他顺从地被拉着,在石凳上坐下。目光扫过桌面,才发现宁荣荣刚才专注的,是在用彩色的丝线编织着什么,旁边散落着一些材料。
宁荣荣动作麻利地拿出茶具,用魂力温着泉水,放入几片精心挑选的、红艳如火的枫叶,又加入几颗晶莹的露珠。
柔和的魂力在她指尖流转,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温度。很快,一股清冽中带着独特枫糖般甜香的茶香在庭院中弥漫开来。
她将一杯热腾腾、色泽如同枫叶般澄澈的茶汤轻轻推到忘川面前。 “喏,尝尝看,小心烫。”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忘川脸上,满满的担忧快要溢出来。
忘川端起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稍稍驱散了一些指尖的冰冷。他低头看着杯中漂浮的枫叶,那艳丽的红色,却让他瞬间想起了风息镇废墟上蔓延的暗紫色数据洪流,想起了阿莱娅半边脸上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痛。
“小心!”宁荣荣惊呼一声,立刻掏出一方干净的丝帕,不由分说地拉过忘川的手,仔细地、轻柔地擦拭着他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她的动作那么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在低头擦拭的瞬间,宁荣荣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忘川手掌上——那是被铁锹木柄磨破后、虽然愈合却依旧留下暗红色血痂和深深印记的伤痕!
她的动作顿住了。琉璃般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忘川哥哥……”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打转,倔强地没有落下,“你的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要瞒我了……告诉我好不好?是不是……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很可怕的事情?”
她的小手紧紧握着忘川布满伤痕的手掌,传递着无言的担忧和支持:“我知道你很强……可是,看到你这样……荣荣……荣荣心里好害怕……也好难过……”
那强忍的泪水和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忘川心中那堵强行筑起的冰墙。
他再也无法伪装下去了。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涌上喉咙,眼眶瞬间变得灼热。他猛地抽回手,紧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旧伤,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对不起,荣荣……”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我……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那沉重的悲伤全部吐出。在宁荣荣温柔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在枫叶燃烧的斑斓光影中,在枫露茶清冽的香气环绕里,忘川终于缓缓地、破碎地、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他讲风息镇那片被遗忘的绿洲,讲那些淳朴得如同泥土本身的镇民,讲那个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名叫阿莱娅的小女孩…… 讲那个如同幽灵般优雅踱步而出的符林,他那冰冷的眼神和荒诞的“全知域”理念……
讲那场毫无征兆的、席卷了整个小镇的暗紫色毁灭之雨…… 讲村民们凄惨的哀嚎和肉眼可见的恐怖异化…… 讲阿莱娅半人半怪物地向他跑来,用最后的人类意识祈求一个拥抱和知晓他的名字…… 讲他爆发的力量击退了符林,却眼睁睁看着所有希望化为泡影,连慈蕊苏生也无法挽回被彻底篡改的生命本质…… 讲那片焦黑的废墟,那数百座埋葬着污浊泥土的空冢,那个插着破旧风车、却空无一物的、属于阿莱娅的坟墓……
他讲得很慢,声音时而哽咽,时而低沉得几乎听不见。讲到阿莱娅最后的诀别时,他停了下来,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又感受到了那个冰冷与温热混杂的拥抱。
他摊开紧握的、布满伤痕的手掌,掌心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彩色风车——正是阿莱娅送给忘川保存在魂导器中的风车。
它依旧破损了一角,纸片上还沾染着风息镇的尘土和他干涸的血迹。
“……她很喜欢风车……”忘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轻轻抚过那破损的叶片,“她说……有风,它就能一直转下去……”
宁荣荣早已泪流满面。她听着忘川的讲述,仿佛亲身经历了那片炼狱。她能感受到忘川话语中那深入骨髓的痛苦、无力感和沉重的自责。
尤其是听到阿莱娅的故事,那个和她年纪相仿、却承受了如此恐怖命运的女孩,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仍保持着纯粹善良的女孩……宁荣荣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泪水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