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惜,这真实的情绪,反而让一些叫骂声低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恨‘铁牛’,怕它抢了你们的饭碗,怕它让你们活不下去。”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你们觉得,毁了它,就能回到过去,就能保住手里的纺车和织机,是吗?”
人群中有人下意识地点头,更多的人则沉默地看着她。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就算没有‘铁牛’,也会有水转大纺车,会有更好的织机出现?时代在变,手艺在变,谁也挡不住!今天你们毁了通衢天下的‘铁牛’,明天呢?后天呢?你们能毁掉所有新出现的东西吗?!”
掷地有声的反问,让许多人愣住了。他们被愤怒和恐慌支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堵不如疏,毁不如用!”李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来向你们问罪的!格物院被毁,我心痛,但比起这个,我更心痛的是,你们觉得我李丽,觉得通衢天下,要把你们逼上绝路!”
她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不会!通衢天下,不会抛弃任何一个愿意靠双手吃饭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准备已久,却在此刻被迫提前公之于众的方案:
“即日起,通衢天下正式推行‘工者有其股’!凡在通衢天下旗下工坊、商铺、船队,工龄满三年,勤恳尽责,通过考核者,无论工种,无论出身,皆可根据其岗位、贡献,获得相应的工股!此工股,非是虚名,它意味着,你们不再是单纯的雇工,而是通衢天下的合伙人!每年年终,商会核算纯利,将按工股份额,向所有持股者分红!”
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分红?合伙人?这些词超出了他们固有的认知,但利润、分钱的意思,他们懂。
李丽不给众人消化和质疑的时间,继续大声宣布,每一条都清晰无比:
“第二,因‘铁牛’此类新技术推行而需转岗者,通衢天下设立‘讲习堂’,免费提供为期三个月的新技艺培训,培训期间,照发基本工钱!学成之后,优先安排至新岗位,工钱只增不减!”
“第三,设立‘同业互助金’,由商会每年拨出专款,同时鼓励持股者自愿存入闲散银钱,形成基金。凡通衢天下员工及其直系亲属,遭遇疾病、意外、红白之事导致生活困难者,皆可申请互助金资助,无息借贷,或视情况给予抚恤!”
一条条,一款款,不再是空泛的承诺,而是有着清晰框架的制度。它直指人心最深处的恐惧——失去工作、无法养家、遭遇变故。
人群中,那少数几个刻意煽动的声音还想叫嚷,却被周围人疑惑、思索、甚至隐隐带着期盼的目光瞪了回去。破坏带来的短暂快感,在切身的、看得见的利益可能性面前,迅速消退。
李丽看着下方开始松动的人群,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诚恳:“乡亲们,工友们!砸毁、焚烧,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通衢天下愿以‘工股’为凭,与大家共享发展之利,共担转型之痛!愿意信我李丽一次,愿意给通衢天下,也给你们自己一个机会的,现在就可以到那边——”她抬手,指向总号侧门旁早已得到她暗中示意、迅速布置起来的几个临时登记点,“——登记姓名、工种、原属何处。我们将尽快核实,发放‘工股’凭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在冲突中受了轻伤的人,以及远处格物院方向依旧未散的黑烟,声音沉痛而坚定:“今日所有在冲突中受伤者,无论缘由,通衢天下负责医治到底,并给予汤药费补偿。格物院……我们还会重建!但下一次,我希望,它不会再毁于自己人之手!”
说完这最后一句,李丽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站在台阶上,如同风暴过后依然挺立的青松,等待着众人的抉择。
寂静。
长时间的寂静。
然后,一个胆大的老工匠,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来,犹豫地看了看李丽,又看了看登记点,低声问:“…真的…真的能给俺‘股’,分…分钱?”
负责登记的管事立刻大声回应:“白纸黑字,立据为凭!总理事当众所言,岂能有假?!”
仿佛是堤坝上第一个缺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摇了。他们互相观望着,窃窃私语着,衡量着毁坏带来的虚无与那“工股”可能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终于,第一个人走向了登记点,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汇聚。虽然依旧有人怀着疑虑离去,但那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戾气,已悄然消散。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种。
李丽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下方开始有序(尽管依旧杂乱)排起的队伍,看着管事们忙碌起来,看着护卫们开始默默地收拾残局、救助伤员。她紧绷的脊梁终于微微松弛,一股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她知道,危机只是暂时解除,信任的重建漫长而艰难,玄冥阁的阴影依旧浓重,林一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但至少,在这片愤怒与绝望的灰烬中,她亲手埋下了一颗名为“共生”的种子。
能否星火燎原,犹未可知。但此刻,她守住了最后的防线,没有让通衢天下,在这第一波最猛烈的冲击中彻底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