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典型的金属疲劳吗?
在现代,这是一个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材料学概念。但在大宋朝,对于王臻和赵德这两位顶级的技术官僚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无法理解的“玄学”问题。他们能想到的,只有材质、厚度和热处理,却无法理解材料在反复的应力循环下,内部微观结构会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最终导致性能衰退。
看着赵德那张写满了“为什么会这样”和“我好菜啊”的绝望脸庞,苏哲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地说道:“这个问题嘛,其实很简单。你们把这钢片,当成一个人来看就明白了。”
“当成人?”王臻和赵德都愣住了,满脸的问号。
“对,就是人。”苏哲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你让一个人,不停地在同一个地方来回折返跑,不让他休息,跑个百八十趟,他会不会累?会不会腿软?会不会最后直接躺地上不干了?”
“这……自然是会的。”王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结了。”苏哲一拍大腿,“这钢片也一样。你们让它在同一个位置,一遍又一遍地弯曲、复位,它也会‘累’的。我给这种现象起了个名字,叫‘金属疲劳综合征’,简称‘金疲劳’。得了这病,就跟人加班加多了似的,浑身乏力,提不起劲儿,最后就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金…金属疲劳?”赵德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闻所未闻的词汇,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丝敬畏。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苏哲看着他那呆萌的样子,也不再卖关子,笑道:“病因找到了,那就要对症下药。既然让它在同一个地方反复运动会累,那我们换个法子,不让它这么累不就行了?”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对苏福道:“取笔墨纸砚来。”
很快,笔墨备好。
苏哲提笔在手,先是在纸上画出了他们现在用的那种类似弓片的板状弹簧。
“你们看,现在的这个,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弯曲的这个点上,是典型的‘一个人干活,全公司围观’,它不累死谁累死?”
说完,他笔锋一转,在旁边画出了一个全新的东西——一个由连续螺旋线条构成的、立体圆柱形的草图。
正是现代机械中最常见的螺旋弹簧。
“看这个。”苏哲用笔尖点了点草图,“我管它叫‘螺旋弹簧’。你们看,当它受力的时候,不是某一个点在变形,而是整个‘身子’都在均匀地扭转和分担力量。这就好比,原来的活儿是一个人干,现在变成了一个团队在干,每个人都出一点力,自然就不容易累了。”
他画得潦草,甚至比例都有点失调,但在王臻和赵德眼中,这几根简单的线条,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王臻凑上前,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草图,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均匀分担力量……团队……妙啊,实在是妙啊!”他虽然不是一线工匠,但作为工部侍郎,这点工程原理还是能看懂的。这种设计思路,完全是颠覆性的!
而赵德,则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天灵盖。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螺旋弹簧的草图,双眼瞪得溜圆,血丝仿佛都要燃烧起来。他那颗被“弹片乏力”问题折磨得快要爆炸的大脑,在这一瞬间,被这根小小的螺旋线彻底点燃了!
对啊!为什么一定要是片状的?为什么不能是这种“拧成一股绳”的样式?把钢条拉成细丝,再将细丝绕成这个形状……力量沿着整根钢丝传递,每一处都只承受极小的一部分形变……
“天才……天才啊!”赵德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连口吃都忘了,声音洪亮得吓人,“侯爷!您…您简直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是鲁班先师转世啊!我…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这么笨啊!”
他一把从苏哲手里夺过那张还带着墨香的草图,像是饿了三天的野狗看到了喷香的肉包子,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眼神狂热得让苏哲都有些发毛。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赵德忽然大吼一声,转身就往外冲,“王大人,侯爷,学生告辞!我得马上回去!拉丝!绕圈!淬火!我要让它今晚就给我‘螺旋’起来!”
他跑得太急,差点一头撞在门框上,幸好被反应过来的王臻一把拉住。
“你这浑小子,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王臻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句,然后连忙再次向苏哲深深一揖,“侯爷,这……赵德他就是这个痴迷技术的性子,您千万别见怪。今日得您一言点拨,胜过我等百日钻研,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带他回去,不打扰侯爷休息了!”
说完,他拽着兀自沉浸在狂喜中、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螺旋”、“分担”的赵德,几乎是拖着他离开了前厅。
看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苏哲笑着摇了摇头,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窗外,夜更深了。
外面的风雨再大,只要家里的灯还亮着,就没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