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木匠是被半扶半架着挪出苏哲的小院的。
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虚浮,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
那只被包裹得像个粽子的右手,不再是火烧火燎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闷的、带着些许酸麻的胀痛,仿佛里面有一万只蚂蚁在开垦新家园,忙碌,却有序。
最重要的是,它还在。
它还连在自己的胳膊上。
张家嫂子一手搀着丈夫,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那张写满了字的麻纸,那力道,仿佛攥着的是一道能赦免全家死罪的圣旨。
纸张的边缘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濡湿,但她浑然不觉,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苏哲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嘱咐。
每一句,都像用刻刀直接烙在了她的脑子里。
“嫂子,你可听清了?苏官人说的那些,一条都不能错!”王大叔跟在一旁,脸色比张木匠还白,他现在是“苏氏医疗体系”唯一的认证培训讲师兼现场监工,责任重大,压力山大。
“记下了,都记下了!”张家嫂子连连点头,声音都在发颤,“沸水煮布,一天两次……神仙水擦边……那药粉,一天三次……睡觉要垫高……”
她每念叨一句,就感觉手里的那张纸又重了一分。
这哪里是医嘱,分明是一套供奉神明的繁琐仪轨!
回到自家那个破旧的小院,张家嫂子立刻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执行力。
她把丈夫安顿在床上,二话不说,抄起家里最大的一口锅,舀满清水,架在灶上就开始生火。
“你……你这是干啥?天还没黑,做什么饭?”一个探头探脑的邻居好奇地问。
张家嫂子头也不回,一边拉着风箱,一边严肃地回答:“奉天承运,官人诏曰——煮布!”
邻居:“???”
很快,在左邻右舍困惑不解的目光中,张家嫂子将家里最干净的几块细麻布,郑重其事地投入了滚沸的开水中。
那架势,不像在消毒,倒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献祭。
“疯了,张家婆娘指定是疯了!丈夫手废了,受了刺激,开始煮布玩了!”
“可惜了,好好的布,煮烂了还怎么用?”
流言蜚语顺着墙头飘进院子,张家嫂子却充耳不闻。
她现在是苏神医最虔诚的信徒,外界的凡人懂个屁!
神谕的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完美复刻,否则降下的天谴,她可承受不起。
一个时辰后,夜幕降临。
张家小屋的油灯被点亮,一场比之前手术时更加紧张肃穆的“神圣仪式”正式开始。
王大叔作为技术指导,亲自监督。
张家嫂子用火钳小心翼翼地从晾衣杆上夹下一块煮过又晾干的麻布,双手都在哆嗦。
“慢点,别用手直接碰!”王大叔在一旁低声喝道,俨然一副资深专家的派头。
她解开丈夫手上的包扎,露出了那道整齐却狰狞的“蜈蚣”。
伤口周围有些红肿,但在油灯下,竟没有一丝化脓的迹象,这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接下来,是关键步骤——使用“神仙水”。
张家嫂子打开那个小小的陶罐,一股浓烈、清冽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她用一团干净的棉絮蘸了蘸,那棉絮仿佛都有了生命,在指尖瑟瑟发抖。
“记住,擦周围,别碰伤口!”王大叔再次强调。
她屏住呼吸,像是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火器,将沾了“神仙水”的棉絮,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擦拭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
“嘶……”张木匠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但硬是咬着牙没叫出声。
那冰凉又刺痛的感觉,让他瞬间清醒。
他能感觉到,这“神仙水”仿佛有某种魔力,所到之处,皮肤上的油腻和污垢都被带走了,留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洁净感。
换药,重新包扎,每一个步骤,夫妻俩都做得比绣花还要细致。
最后,是服用“金创药”。
那包柳树皮粉末,被张家嫂子用温水小心地化开,端到丈夫嘴边时,眼神虔诚得像在喂一碗琼浆玉露。
张木匠一口饮下,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但这苦涩入喉,却让他心中无比踏实。
高人的药,怎么能是甜的?
良药苦口,古人诚不我欺!
一套流程走完,夫妻俩和王大叔都累出了一身大汗,仿佛刚刚合力打完了一场硬仗。
送走王大叔,张家嫂子坐在床边,看着丈夫那张虽然虚弱但已有了血色的脸,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小声地哭了出来。
不是绝望,是庆幸。
而另一边,王大叔回到家,整个人还处于一种三观被重塑后的恍惚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