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临时借住的村舍,李青禾点亮油灯,铺开随身携带的、以粗糙桑皮纸订成的册子。这本册子,她原是用来记录沿途所见作物长势、土壤水情、农具改良等事,名为《巡农录》。此刻,她翻到新的一页,提笔蘸墨,手腕却因心绪激荡而微微颤抖。
她沉吟片刻,在这一页的顶端,重重写下了三个字——《抛荒录》。
然后,她开始记录。不再是客观的农事观察,而是带着沉痛与愤懑的直书。
“某月某日,苦竹坳。见良田抛荒近百亩,土肥水足,而蒿草过膝。询老农,言:水田种稻,官赋三成,遇灾则欠,催科酷烈,种之则债台高筑,恐有牢狱之灾,故弃之。农谚云:‘种不如荒’。”
“某村,临河滩地数十亩,亦荒……”
“某镇,坡田……”
她一处处记录着所见到的抛荒田亩,标注其大致位置、田地状况,并简要记下从当地农人口中听闻的缘由。字迹比平日更为潦草、深刻,仿佛要将那田间的荒芜与农人的绝望,一并刻入纸中。
记录完毕,她搁下笔,望着跳跃的灯焰,陷入长久的沉思。赋税之弊,积重难返,非她一介女流所能撼动。但若坐视不理,任由这膏腴之地沦为荒野,则民愈困,国愈贫。
她重新提笔,在《抛荒录》的末尾,以更为凝练、恳切的笔触,写下了自己的观察与谏言:
“……臣女史李青禾巡见:江南多地,非地瘠民惰而致抛荒,实因水田种稻税赋过重,民力不堪。农人畏赋如虎,宁舍良田而就荒芜,或转种杂粮以求活路。长此以往,粮仓空虚,民生日蹙。伏请……伏请上官明察,水田或可循旧制,然赋额是否可酌减?或于抛荒之地,暂准改种桑麻豆菽等旱作,其税轻于稻米,或可稍苏民困,使地尽其利,民得喘息。《抛荒录》所记,句句属实,血泪交织,不敢有半字虚言。若能上达天听,或有一线生机……”
写罢,她看着墨迹未干的“江南水田种稻税重,改旱作可活民”等字句,深知此举逾矩,甚至可能引来祸端。但她仍将这份《抛荒录》小心撕下,与那本《巡农录》分开,单独折叠好,贴身收藏。
塘埂方向。 夜色深沉, 山风呜咽。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苦竹坳那片抛荒的田野中央。 浑浊的目光…… 扫过周遭死寂的荒草与坍塌的田埂, 仿佛能听到这片土地之下, 无数农人绝望的叹息与赋税枷锁的碰撞之声。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透了荒草苦涩与血泪咸腥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赋——……” 声音顿了顿, 似在承受那三成重税的千钧之力。 “…——税——…” “…——血——…”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民生多艰与制度痼疾的深沉悲悯与无声抗议, 向下一点。 “…——谏——…”
“赋税血谏——!!!”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浓稠的黑暗与呜咽的山风。 村舍灯下, 李青禾吹熄了油灯, 将那页薄薄的《抛荒录》紧紧按在胸前。 这以笔墨记录的荒芜与呐喊—— ……是——……比——……虫——……害——……更——……可——……怖——……的——……人——……祸——……,——……也——……是——……一——……个——……微——……末——……女——……史——……以——……笔——……为——……犁——……、——……直——……面——……沉——……疴——……的——……勇——……气——……与——……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