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那因紧张而多记或少记了一笔款项的,也被朱笔圈出。
第二日,当赵三娘等人拿到发还的账册,看到那满页刺目的朱红圆圈时,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如同被人当众扇了耳光。羞臊、惭愧、还有一丝不服气,种种情绪交织。她们都是要强的人,否则也无法在丧夫后独自撑到今天。
“俺就不信了!”赵三娘将账册往桌上一拍,咬着牙对另外几人道,“晚上都别急着回去,咱几个凑一堆,把娘子圈出来的地方,一个个弄明白!谁弄懂了,教教别人!”
于是,每日工坊熄灯后,那七位寡妇便自发地聚在存有炭火余温的工坊角落里,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头碰着头,低声讨论着那些朱笔圈改之处。她们互相考校数字的大写,反复练习算盘口诀,甚至用炭条在废弃的布头上练习写字。
张寡妇起初还冷眼旁观,后来见她们如此刻苦,心中那点不屑也化为了动容。她想起自己当年学习记账时的笨拙,默默地将工坊里用剩的、边缘毛糙的宣纸边角料收集起来,悄悄放在那张大桌上,给她们练习用。
时光在朱笔的圈点与灯下的苦熬中悄然流逝。一月之后,那七本账册上的朱红圆圈,明显少了许多。字迹虽依旧算不上好看,却工整清晰了不少;数目记载也渐趋准确;算盘声虽仍显生涩,却已有了几分节奏。
这一日晚间复核,李青禾翻阅着赵三娘的账册,从头至尾,竟只圈出了三处细微错误。她放下朱笔,抬起眼,看着屏息凝神站在面前的七位妇人,嘶哑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有进步。”
仅仅三个字,却让赵三娘等人如同听到了天籁,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些许自豪的笑容。
张寡妇正好进来送新弹的棉花,瞧见这一幕,又看看那几乎一片清白的账册页面,忍不住叉着腰,洪亮的声音在工坊内回荡:
“好!好样的!瞧见没?这朱笔都快没处下手了!照这么下去——”她顿了顿,目光炯炯地扫过七张激动而坚定的面孔,朗声道,“明年今日,定让娘子这支朱笔,闲得发慌!”
“明年定让朱笔闲!”
这话语带着张寡妇特有的泼辣与直率,却道出了七位寡妇共同的心声。她们相视而笑,眼中闪烁着挑战与自信的光芒。
塘埂方向。 雪已停, 月色清冷地照在覆雪的屋顶与田野上。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工坊院外的老梅树下。 浑浊的目光…… 穿透窗纸, 望着屋内那七盏汇聚在一起的微弱灯火, 与灯火下那些伏案疾书或低声讨论的妇人身影。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朱砂色泽与笔墨气息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册——……” 声音顿了顿, 似在见证这由拙劣走向工整的历程。 “…——朱——…” “…——砺——…”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学习能力与自主精神的深沉期许, 向下一点。 “…——志——…”
“册朱砺志——!!!”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雪后澄澈的月光与梅枝的暗香。 窗内, 赵三娘合上几乎无错的账册, 吹熄了灯。 一支朱笔的闲置, 将成为她们来年—— ……共——……同——……追——……求——……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