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婆子,便是那日族老来问责时,跟在后面看热闹、嚼舌根最起劲的一个长舌妇。她家与工坊并无直接冲突,甚至她一个远房侄女也去应招,只因手脚笨拙未被选上,她便怀恨在心。如今见工坊如此红火,日进斗金,又招了这么多外人,还预先发钱,心头那股酸妒之意如同毒草般疯长。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村头井边、树下纳凉处散播谣言:
“哎呦,你们可别被那安家钱迷了眼!天下哪有这等好事?预先给钱?那是买命钱!”
“塘东那地方邪性得很!往日里荒无人烟,怎地平白就起了那么大的雷声?我看哪,那不是织布声,是……是地下不干净的东西在嚎叫!”
“招那么多女人去,关在那苇席棚子里,没日没夜地干……你们可见有几个脸色红润出来的?个个都灰头土脸,眼窝深陷!知道为啥吗?”
她故意压低声音,做出神秘恐怖的表情:“吸人魂呐!那织机吸的就是人的精气神!不然那布怎么就能防火了?那是用了邪法!沾了人魂的!”
“听说啊……夜半三更,都能听到那工棚里有女人的哭声!幽幽怨怨的……就是被吸干了魂,回不了家了……”
这些荒诞恶毒的谣言,经过陈婆子那添油加醋、活灵活现的描绘,竟在一些愚昧闭塞、本就对工坊巨大噪音和陌生女工涌入感到不安的村民中悄悄流传开来。
“怪不得……我说我家那口子去做了几天工,回来倒头就睡,饭都少吃半碗……” “吸人魂?天爷啊!这……” “夜夜哭?我可不敢让我家闺女去了……” “预先给钱?怕是真有问题……”
猜疑和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开始缓慢地扩散。虽然尚未酿成大风波,却已然让一些原本心动还想送人去的家庭打了退堂鼓,也让在工坊做工的一些妇人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干活时都有些心神不宁。
张寡妇和周娘子隐约听到些风声,气得肝疼,回来学给李青禾听。
李青禾正在查看新一批矾水煮布的成色,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深陷的眼窝里寒光一闪。她缓缓直起身,嘶哑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冰冷的疲惫:
“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实利。她们如今拿了安家钱,家中困难得以缓解,这便是最大的实情。用心把工坊办好,让每个人拿到足额工钱,比什么都强。至于那些闲话……”
她顿了顿,目光扫向工棚外忙碌的景象:“且由她说去。军令压顶,我们没工夫理会这些。”
话虽如此,但她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的一丝忧虑,却透露了这谣言并非全无影响。在这紧要关头,人心一旦浮动,后果不堪设想。
塘埂方向。 暮色渐合。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在风中。 浑浊的目光…… 掠过喧闹异常、灯火通明的工坊, 也扫过了远处村落几点昏暗的灯火, 仿佛能听到那其中窃窃私语的恶意。
他看到了工坊的急速扩张。 也看到了那随之而来的、悄然滋生的阴影。
枯槁的嘴唇紧紧抿着,脸上的皱纹如同沟壑纵横的荒原。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孤寂而沉重。
许久。 他缓缓转过身。 步履沉缓。 融入越来越深的夜色里。 唯有工坊那巨大的、不惜一切的轰鸣声, 仿佛在对抗着四周悄然围拢过来的—— ……沉——沉——……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