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寡妇枯黄的脸皮抽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懂。”
“你来。”李青禾将炭条递过去。
张寡妇的手抖得厉害,比第一次握纺锤时抖得还厉害。那炭条仿佛有千钧重,又仿佛烫手。她哆哆嗦嗦地接过来,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几乎握不住。
李青禾并不催促,只是沉默地看着。
张寡妇深吸了一口气,如同要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她将炭条尖对准纸张下方空白处,学着李青禾的样子,极其笨拙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先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支”字,然后,在旁边……画了……一——把——……极——其——……抽——象——的……镰——刀——!!!(那是明日请人清理棉田残梗要付的工钱,五文。)
她画得极其认真,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画完镰刀,她停顿了一下,努力回想“五”字的写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抬起头,看向李青禾,眼神里带着求助和窘迫。
李青禾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在她面前的石板上,写了一个“五”字。
张寡妇如蒙大赦,赶紧低下头,依样画葫芦,在那个镰刀图案后面,极其艰难地、画符般“画”下了一个“五”字,又添上一个“文”。
支 [镰刀图案] 五文
虽然丑陋,虽然稚拙,但意思,无比清晰。
写(画)完这一笔,张寡妇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长长吁出一口气,肩膀却奇异地松弛了一些。她看着纸上那两行属于自己的“账目”,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微妙的掌控感,如同初春的溪流,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浸润了她那颗常年被糊涂账压得惶惑不安的心。
原来……账……是这样记的。 原来……日子……是可以这样一笔一笔……算清楚的。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寂的微光似乎波动了一下。她看着张寡妇那如释重负又带着点新奇光彩的脸,枯槁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往后,收什么,支什么,都这样记下。一日一记,是流水账。月底,拢总看。”
张寡妇再次用力点头,这一次,动作里少了惶恐,多了郑重。她将那页纸看了又看,才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将其折好,塞进怀里,贴肉放着。
窑洞里安静下来。 只有炭火的余烬偶尔爆出一点星火。 那本摊开的《农政全书》下,压着的不再是简单的毛边纸。 而是一颗…… 开始试图挣脱…… 浑噩命运的…… 种子。
塘埂方向。 寒风依旧。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只在雪地上…… 留下…… 一——行——……深——深——的……脚——印——…… 通往…… 沉——默——的……棉——田——。 今夜, 那一声“踏实”, 或许已落在了…… 那——页——……画——着——……棉——桃——……与——……铜——钱——的——…… 流——水——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