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菠菜破雪(2 / 2)

沉闷的、如同心脏被反复践踏的声响接连响起!

一簇簇嫩绿的、刚刚顶破冻土、顶开霰雪的脆弱生命,在冰冷的石块和泥团下,瞬间化为乌有!深绿色的汁液和破碎的嫩叶混入黑色的冻泥,只留下一个个丑陋的、如同伤口般的泥坑!

“不——!我的苗——!” 李青禾喉咙里发出如同破败风箱漏尽最后一口气的哀鸣!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枯槁的身体因为剧痛和打击而剧烈地痉挛起来!扑倒在地,溃烂的右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浆里,指甲瞬间崩裂翻卷!脓血混着污黑的泥浆涌出!

孩童们看着李青禾狼狈绝望的样子,爆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如同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壮举,他们嬉笑着,打闹着,沿着土路跑远了,只留下刺耳的笑声在寒风中回荡。

河滩地重新陷入了死寂。只有寒风卷着霰雪的呜咽,和地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沾着深绿色植物汁液的泥坑,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暴行。

李青禾瘫倒在冰冷的泥浆里,脸埋在污黑的冻土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泪水混着泥浆和破碎的嫩叶汁液,在她枯槁的脸上糊成一片绝望的泥泞。

完了……全完了……

最后的希望……被几块石头……砸得稀烂……

巨大的悲怆如同万载玄冰,将她层层包裹,沉向无底的深渊。锄柄上那个浸血的“活”字,在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荒谬。

不知过了多久,当呜咽声渐渐微弱,只剩下粗重破音的喘息时,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扫过那片狼藉的洼地。目光掠过那几个丑陋的泥坑,掠过泥坑边缘溅射的深绿色汁液……最终,极其艰难地,落在了泥坑旁边——那里,在石块和泥团肆虐的边缘,极其隐蔽的泥缝里,竟还顽强地残留着两三点极其微弱的、被泥浆半掩着的……淡绿色!

是芽!

没有被砸中!侥幸存活的芽!

那点微弱的绿意,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粒不肯熄灭的星火,瞬间刺穿了她眼中厚重的绝望冰层!

一股混杂着巨大震撼、劫后余生般狂喜和一种被逼出来的、不顾一切的狠戾,如同沉寂地底的熔岩,在她枯槁的胸腔里极其艰难地涌动起来!她挣扎着,用那只溃烂的右手撑地,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泥浆里撑了起来!佝偻的脊背弯成一道更加绝望却也更加决绝的弧线。

她不再看孩童远去的方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狼性的专注,死死钉在那片狼藉的洼地上!她挣扎着爬到洼地中央,跪坐在冰冷的泥浆里。伸出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沾满泥浆和破碎嫩叶汁液的右手,不顾指尖传来的钻心剧痛,狠狠地、深深地插进旁边尚未被破坏的、冰冷的泥浆里!

抠挖!用力抠挖!

她用手指、用指甲、甚至用掌心的烂肉,不顾一切地抠挖着冰冷粘稠的泥浆!寻找着之前埋种时可能遗漏的、或者侥幸未被发现的菠菜种子!冻硬的土块和尖锐的碎瓷划破皮肉,鲜血混着脓液和泥浆涌出!剧痛让她浑身颤抖,却丝毫无法减缓抠挖的速度!

没有!只有冰冷的泥浆和碎石!

她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地上那几个沾着深绿色汁液的泥坑。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沌!她挣扎着爬回破窑!在角落里那堆散发着霉腐气的破烂里疯狂翻找!冻得通红的小手不顾被尖锐物划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专注!

终于!她掏出了那个洗得发白、装着最后几粒珍贵菠菜籽的小布袋!还有……还有那团污秽冰冷的休书!她将休书更深地塞进怀里,如同塞进一颗剧毒也带着一线生机的种子。然后,攥紧那个小小的布袋,如同攥着最后的火种,再次挣扎着爬回那片狼藉的洼地!

她跪坐在冰冷的泥浆里,背对着呜咽的寒风。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解开布袋口的细麻绳。昏沉的天光下,布袋里是仅存的、几颗深褐色的、带着棱角的菠菜种子!种子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的、干燥清冽的气息。

她伸出那只溃烂稍轻、却同样布满冻疮裂口的左手食指和拇指,极其小心地、近乎颤抖地,捻起一颗深褐色的小种子。冰冷的种子触碰到她温热的指尖,带来一阵微弱的悸动。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令天地动容的动作。

她俯下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几个被石块砸出的、沾着深绿色汁液和碎叶的、如同巨大伤口般的泥坑。她伸出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沾满泥浆和自身脓血的右手食指,不顾坑底冰冷尖锐的碎石和冻土,狠狠地、深深地插了进去!

搅动!用力搅动!

她用手指、用指骨,在冰冷的、沾着同胞植物汁液的泥浆里疯狂地搅动、挖掘!将那些被砸烂的嫩芽残骸、深绿色的汁液、黑色的冻泥……连同她指尖涌出的脓血,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但她不管!只是更加疯狂地挖掘着!仿佛要将这巨大的创痛和绝望,连同最后一点生机,一同深埋进去!

终于,在每一个被毁灭的泥坑里,她都硬生生用手指抠挖出了一个更深、更大、浸透着她脓血和植物残骸的……新穴!

她将捻在左手指尖的菠菜种子,一颗一颗,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放进了那几个被脓血和绝望浸染的、深黑的新穴里。冰冷的种子落在冰冷、粘稠、散发着血腥和植物腐败气息的泥浆里。

没有呵气。没有言语。只有一种近乎献祭的、沉默的专注。

她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溃烂流脓、沾满混合着自身脓血、植物汁液和冻泥的右手,极其小心地、近乎温柔地,将坑边冰冷的、混杂着碎瓷的泥浆,轻轻地、覆盖在那几颗承载着她所有血泪和最后倔强的种子上。

一下,又一下。

直到那几个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泥坑,被完全填平、抚平。

直到那几颗种子,连同被砸碎的同胞残骸、她的脓血和绝望,一同被深埋在这片被诅咒的、冰冷的河滩冻土之下。

做完这一切,李青禾再也支撑不住。她不再试图站起,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佝偻着背,如同被彻底压垮的枯树,一点一点地挪到旁边那低矮、同样冰冷的田埂上。然后,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坐了下去。

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埂。那只深可见骨、脓血混着泥浆的右手无力地摊放在膝上,伤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边缘翻卷的皮肉迅速冻结。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面前那片被抚平的洼地,望着洼地里那两三点侥幸残存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微弱绿意,望着那几个埋葬了最后希望和巨大创痛的新土痕迹。

寒风卷着霰雪,呜咽着掠过荒原。碎瓷粉末在泥浆里泛着死寂的灰白。远处的西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如同蹲踞的巨兽。

她就那样坐着,佝偻着,如同一尊用绝望和倔强浇铸的泥塑。从惨白的正午,到灰暗的午后,再到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一点点吞噬掉河滩地上最后一点微光。寒风更烈,霰雪更密,拍打在她枯槁的脸上、身上,迅速凝结成一层薄冰。腹中早已没有了饥饿的知觉,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冻透的麻木。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片沉默的洼地,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也钉进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里。

暮色四合,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和刺骨的寒冷。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轮廓,如同河滩地上一块沉默的、不肯离去的顽石。她脚边,那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斜插在泥泞里,木柄上那个浸血的“活”字,在最后的微光中,沉默地、却又无比沉重地矗立着,如同这冰封地狱里,一个不肯低头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