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王有田的脸上,缓缓移向地上那捆青黄的芒草。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的涟漪。
王有田依旧没有解释。他放下芒草捆后,那只手再次伸进怀里。这一次,掏出的不是烟锅,而是几根被磨得极其光滑、泛着温润光泽的细木棍——那是用来固定鞋底、编织草鞋的“鞋耙子”。还有一小卷搓得极其结实、泛着草茎原色的麻绳。
他将鞋耙子和麻绳,也轻轻地放在了那捆芒草旁边。
做完这一切,王有田才重新抬起头,目光终于再次对上李青禾那双布满血丝、写满巨大困惑和濒死恐惧的眼睛。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一丝难以捕捉的、极其微弱的……温度?
“秋役……五日。”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你……去不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捆芒草和工具,又缓缓移回李青禾枯槁的脸上:
“这草,你收着。”
“三日……编一双草鞋。”
“编……编十双。”
“十双芒鞋……抵你五日的役。”
“抵役”两个字,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微弱火花,瞬间刺破了李青禾眼前绝望的黑暗!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地上那捆青黄的芒草,又猛地抬头看向王有田!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麻木!喉咙里那团滚烫的沙砾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融化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冲刷着她沾满泥污血痂的枯槁脸颊!
编鞋!十双芒鞋!抵役!
不用去挖渠!不用去送死!
王有田看着她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她眼中那点死灰复燃般的光芒,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迅速移开目光,仿佛承受不住那目光中的分量。他弯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僵硬,从地上那捆芒草中,随手抽出了一把草杆。
枯瘦却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熟练地捻动着几根坚韧的芒草茎。分草、捋顺、搓绳……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属于底层劳动者特有的、深入骨髓的熟稔和力量感。那几根原本散乱的草茎,在他粗糙的指尖飞快地捻动、缠绕、压紧,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瞬间变成了一根结实匀称、泛着草茎原色的鞋底经绳。
他捻得很专注,像是在演示,又像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那根刚刚搓好的、结实匀称的草绳,在他指间绷得笔直,在昏暗的窑洞里,如同一条充满韧性的生命线。
窑洞里一片死寂。只有芒草茎在王有田粗糙指间被捻动、摩擦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李青禾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终于,王有田停下了捻绳的动作。他捏着那根刚刚搓好的草绳,没有立刻放下,而是用两根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审视,细细地捻过绳子的每一寸。
粗糙的指腹感受着草绳的紧实、匀称、每一股草茎都被充分捻压的密实感。他的目光落在那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异常结实的草绳上,眼神专注,眉头却微微蹙起,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窑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李青禾的抽噎声也停止了,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有田捻绳的手指,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根最后的“生命线”在下一刻被否定。
终于,王有田捻完了整根草绳。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李青禾,而是依旧落在那根草绳上。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终做出的宣判。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破窑里:
“……**比男人编得密。**”
比男人编得密。
这六个字,如同六记沉闷的鼓点,重重敲在李青禾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弦上!
不是怜悯!不是施舍!是认可!是一种基于她本身劳动价值的、近乎冷酷的、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敬意的认可!
李青禾再也支撑不住,一直僵直高举着木匣的手臂颓然垂下。破木匣“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几粒烙印着“李记”的麦种滚落出来,混入泥尘。那张折叠的休书也散落在一旁。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瘫软下去,匍匐在冰冷龟裂的泥地上。枯瘦的肩胛骨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深入骨髓的屈辱、以及一种被残酷现实扭曲的、巨大委屈的呜咽声,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她撕裂的喉咙里汹涌而出!
“呜……呜呜呜……”
那哭声嘶哑、破碎、不成调子,却带着一种掏心挖肺的力道,在死寂的破窑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土壁。
王有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个匍匐痛哭、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枯槁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根被自己捻过的、结实匀称的草绳。他脸上的“川”字纹深刻得如同沟壑。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弯下腰,将手中那根草绳,轻轻地、放在了那捆青黄的芒草旁边。
然后,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麦种、休书和那个匍匐痛哭的身影,默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破窑的阴影,重新融入了西坡荒芜惨白的天光里。
窑洞里,只剩下李青禾撕心裂肺的呜咽声,和地上那捆沉默的青黄芒草,散发着苦涩而坚韧的草茎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