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凤翎的喘息微弱得像即将熄灭的烛火,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嘶声。玄净大师的银针在她几处要穴微微震颤,压制着那诡异的青黑色毒气向心脉蔓延,但那抹象征着死亡的暗影仍在缓慢爬行。达摩院偏厢内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涩与血腥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惊澜蜷缩在角落的蒲团上,如同一只被暴雨淋透、瑟瑟发抖的雏鸟。
他死死盯着竹榻上那张愈发灰败的脸,小小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细密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钝痛。慧觉不知何时又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素面,小心翼翼地放到他脚边,小声劝道:“惊澜师弟,多少吃点吧?不吃东西没力气的……”惊澜置若罔闻,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柳凤翎微弱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玄苦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榻前,如同一尊沉默的护法金刚。他浓眉紧锁,目光沉凝地扫过柳凤翎腿上那狰狞的伤口,最终落在她紧攥着的、染血的虎头符上。那冰冷金属独特的纹路,与他记忆中某个早已尘封的画面瞬间重合——金陵城外,校场点兵,意气风发的儒将那枚从不离身的令牌!林澜…林将军!这孩子…果然是林家血脉! 就在这时,柳凤翎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声,仿佛在与体内肆虐的毒素和迅速流失的生命力做着最后的搏斗。
“水…”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缝挤出。 “水!她要水!”林惊澜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扑到榻边,颤抖着手捧起慧觉之前留下的水碗,小心翼翼地凑到柳凤翎唇边。清水浸润了她开裂的唇,些许滑入喉咙。这细微的湿润仿佛是一针强心剂,柳凤翎的眼皮挣扎着,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眼神浑浊、涣散,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吃力地在模糊的光影中搜寻着。当她的目光终于捕捉到林惊澜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惊恐的小脸时,那浑浊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像是即将燃尽的枯灯最后挣扎的火苗。
“小…公子…”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蛛丝,几乎难以捕捉,带着一种濒死的喑哑,“别…怕…” 林惊澜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柳凤翎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越过林惊澜的肩膀,死死锁定在玄苦沉凝的脸上。她认出了这僧袍,认出了这沉稳如山的气质。
大…大师…”她拼尽全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他…是金陵…林澜…将军…之子…林…惊澜…” 此言一出,如同在寂静的房间投下一块巨石! 玄苦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他心中已有猜测,但当这血淋淋的身份被如此直白地道出,冲击力依旧巨大!那个在靖难铁蹄下玉石俱焚、满门尽灭的忠臣良将!这遗孤竟真的在自己眼前!
林惊澜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玄苦!慧觉也惊得捂住了嘴,大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玄净大师捻针的手也顿住了,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悲悯。 “求…您…”柳凤翎的目光死死纠缠着玄苦,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恳求,“佛门…清净地…护他…周全…”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抽干了最后一丝空气,“仇…太深…血…太热…别让他…被…仇恨…烧成灰…”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玄苦心口。他想起林澜将军生前温润儒雅却又刚直不阿的风骨,再看眼前这满身血污、命悬一线却依旧不忘托孤的忠烈女子,一股沉甸甸的悲怆与责任瞬间充盈胸腔。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斩钉截铁的金刚决断。
“阿弥陀佛!”玄苦双掌合十,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承诺,“女施主放心。贫僧玄苦,以达摩祖师之名起誓,只要此子身在少林一日,贫僧必竭尽所能,护其性命,导其正途!佛门广大,容得下这无依孤雏!” 这句誓言,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柳凤翎眼中涣散的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和解脱感浮上她惨白灰败的脸颊,那紧绷的求生意志仿佛瞬间松弛。她布满血污和泥泞的右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似乎想最后触碰一下林惊澜的脸颊。 林惊澜立刻将自己的小手伸过去,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粗糙、沾满血痂的手掌。她的手指冰凉刺骨,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微颤力量。
“活下去…”柳凤翎的目光最后一次聚焦在林惊澜脸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诀别的悲伤,有不舍的眷恋,有深沉的嘱托,甚至…还有一丝林惊澜此刻无法理解的、属于一个女子藏在心底深处的、对某个意气风发身影的遥远牵挂与倾慕(那是对林澜将军的移情)。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仿佛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疲惫与不甘的叹息。 “唔…” 那紧握着他小手的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逝去。柳凤翎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手臂无力地垂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竹榻边缘。 “柳姨——!”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幼兽失去母兽庇护般的悲鸣,撕裂了达摩院沉重的空气。林惊澜扑倒在柳凤翎身上,小小的身体因剧烈的悲痛而蜷缩成一团,撕心裂肺的痛哭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紧紧抓着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手,仿佛抓住最后的稻草,泪水疯狂涌出,沾湿了她冰冷的衣襟。最后一个庇护他的人,也走了。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
窗外,夜色如墨,沉重地笼罩着少室山。呜咽的山风穿过古老的窗棂,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玄苦面色悲悯,再次合十低诵往生经文。玄净大师默默收起银针,摇头叹息。慧觉早已泪流满面,紧紧挨着泣不成声的林惊澜,小手笨拙地拍着他的后背。 “让她…安息吧。”玄苦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悲恸的寂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他俯身,宽厚有力的手掌轻轻按在林惊澜剧烈颤抖的瘦小肩头,“生死无常,悲恸无益。她拼却性命,只为换你一线生机。莫要辜负。” 这份沉重如山的力量和责任,透过掌心传递而来,奇异地让林惊澜崩溃的哭嚎渐渐变成了压抑断续的抽噎。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茫然地看着玄苦那威严悲悯的面容,又看看柳凤翎安详却冰冷的遗容。
活下去…柳姨最后的话在他耳边回荡。活下去! 玄苦示意慧觉照顾好林惊澜,然后与玄净大师一同,以佛门之礼,极其庄重地处理了柳凤翎的遗体。清洗血污,整理仪容,更换干净的粗布素衣。整个过程肃穆无声,只有诵经声在室内低回。林惊澜呆呆地看着,小小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眼泪无声流淌。 当一切收拾妥当,窗外夜色更深,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摇曳不定。
“慧忍,”玄苦转身,目光如炬,直视着林惊澜哭红的双眼,第一次叫出了那个即将伴随他青灯古佛岁月的名字。这名字像一块冰,砸在林惊澜心上,让他微微一颤。“尘缘已断,前路荆棘。入我佛门,受持戒律,是为你此刻唯一的生路。你可愿?” 愿意吗?林惊澜茫然地看着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金陵城的冲天火光、爹娘惨死的面容、哑叔仆倒的身影、柳姨冰冷的遗体…无数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翻涌。血海深仇如何能忘?滔天恨意如何能平?可柳姨的话也在耳边萦绕:活下去!别被仇恨烧成灰!佛门清净地…真的能容纳下他这颗被仇恨和鲜血浸透的灵魂吗?
沉默。死寂般的沉默在厢房内弥漫。慧觉紧张地看着他。玄净大师微微叹息。玄苦则耐心等待着,目光没有丝毫逼迫,只有沉静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一瞬。林惊澜的目光缓缓移向竹榻上柳凤翎安详的遗容,仿佛从那里汲取了最后一丝力量。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然后,如同耗尽全身之力,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对着玄苦,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那颗曾属于金陵贵公子、如今却只剩下血污和尘埃的头颅! 这个无声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选择——屈服于残酷的现实,为了活下去!为了那个渺茫的“待他日因果分明之际”! “阿弥陀佛!”玄苦沉重地宣了一声佛号,既是认可,也是叹息。“慧觉,立刻去传戒堂首座玄寂师兄,禀明情况,准备戒具。再请罗汉堂玄悲师兄派得力弟子,即刻秘密安葬这位女施主于后山清净处,立无字碑,不可声张!” “是!师叔!”慧觉抹了把眼泪,深深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林惊澜,飞快地跑出了厢房。 戒堂内,烛火通明,庄严肃穆。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气息,那是无数岁月积淀下来的虔诚与戒律的象征。高高的佛龛上,佛祖金身垂目,俯瞰着下方这场特殊的仪式。戒堂首座玄寂大师端坐于中央,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同古井寒潭,带着洞察世情的睿智与森严的戒律威严。几位戒律长老分坐两侧,表情肃穆。玄苦肃立于旁,如同护法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