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纽约肯尼迪机场到亚的斯亚贝巴博莱国际机场，超过十五个小时的飞行。
我们乘坐的是头等舱，拥有可以完全平躺的座椅和无限续杯的香槟。周围的乘客，非富即贵，西装革履地谈论着并购、度假和子女的私立学校。而我和伊莎贝尔，是这片文明祥和中的两个异类。我们是亡命之徒，是即将返回自己战场的幽灵。
我一分钟都没有睡。
摊在我面前小桌板上的，不是商业计划书，也不是财经报纸，而是一张通过卫星电话接收的、分辨率极高的卡兰地区军事地图。我用一支红色的水性笔，在上面疯狂地计算着、勾勒着，像是神经错乱的艺术家在画布上挥洒最后的疯狂。计算奥马尔部队的集结时间，计算塔卡带领的卡亚勇士潜入矿区的最佳路线，计算从破坏排水系统到矿井完全淹没需要的小时数。
我的大脑，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战争计算机，每一个数据，都冰冷、精确，且关乎生死。
伊莎贝尔坐在我的旁边，她换下了一身香奈儿的职业套装，穿上了我们在机场紧急购买的、最结实耐用的户外运动装。她脱掉了精致的Roger Vivier高跟鞋，换上了一双厚重的Saloon登山靴。这个女人，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主动褪去文明世界赋予她的优雅外壳，逼迫自己去适应即将到来的野蛮与残酷。
她没有打扰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舷窗外的万米云海。但从她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我知道，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她做出了选择，但选择的后果，如同一万米高空之下的未知大陆，充满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与不确定。
飞机降落在亚的斯亚贝巴。一股混杂着尘土、尾气与热带植物的熟悉气息，如同一堵热墙，扑面而来。文明世界的恒温空调冷气被瞬间驱散，那属于非洲的、粗粝而原始的质感，再次包裹了我们每一寸肌肤。
没有鲜花，没有红毯，甚至没有任何一句客套的问候。
停机坪的角落里，一架破旧的米-8军用直升机正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飞行员是奥马尔最信任的亲卫，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将我们“请”上飞机，全程一言不发，气氛压抑得如同奔赴刑场。
直升机粗暴地起飞，将亚的斯亚贝巴那一点可怜的城市灯火狠狠甩在身后。下方，是非洲大陆无垠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漆黑荒野。
这是伊莎贝尔第一次乘坐这种几乎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军用载具，剧烈的颠簸与震耳欲聋的噪音让她脸色发白，双手死死抓住身边的座椅，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看向窗外。
“欢迎回来。”我凑到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欢迎回到……规则由我们来书写的地方。”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直升机在一片临时开辟的空地上降落。这里是奥马尔的主营地，但此刻，这里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胜利喜悦，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与萧杀。沙袋工事比以前增高了数倍，巡逻的士兵眼中充满了警惕与……毫不掩饰的怀疑。
他们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敬畏，而是审视。像是在看一个搞砸了一切、即将接受审判的罪人。
奥马尔的指挥部里，弥漫着浓烈的威士忌和雪茄混合的、仿佛能点燃空气的烟雾。他一个人坐在巨大的沙盘前，双眼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乱糟糟的胡子上沾着酒渍。桌上，放着一把上了膛的黄金手枪，半瓶威士忌已经见底。
看到我们进来，他没有起身，只是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充满了血腥味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叛徒……和骗子，终于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杀意。
他身后的两名亲卫，立刻上前一步，手中AK-47的枪口，黑洞洞地对准了我们。
伊莎贝尔的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向我身后靠了靠。
我却仿佛没有看见那两支足以将我打成筛子的枪口，径直走到沙盘前，将那张我在飞机上标注好的地图，重重地拍在了上面，盖住了他原本凌乱的军事部署。
“将军，我知道你很愤怒。”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滔天杀气，“但葬礼可以等一等，我们先来谈谈……如何复活。”
奥马尔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我这种反客为主的姿态，显然激起了他错愕之外的更大怒火。
“复活？”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一拍桌子，黄金手枪和酒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的矿没了！我用几百个兄弟的命换来的土地，被你这个混蛋用一张废纸，‘合法’地送给了法国人！你现在告诉我，拿什么复活？！”
“我没有把矿送给他们。”我迎着他要吃人的目光，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只是把一个……被诅咒的坟墓，暂时‘借’给了他们。”
说着，我指着地图上被我用红圈重点圈出的稀土矿区。
“莫罗以为他赢了，因为他很快就能拿到这份协议。但是将军，从纽约飞到这里，需要十五个小时。从巴黎组建一支专业的接管团队，再飞到卡兰，至少需要一个星期。而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
我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一条我早已烂熟于心的隐秘小路，缓缓划向矿区的核心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