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437站在指挥车外，高倍率电子望远镜中，小镇的细节清晰可见。他看到了一个人类母亲正拉着蹦蹦跳跳的孩子走过街道，看到了铁匠铺前挥舞着锤子的壮汉，看到了集市上讨价还价的农夫，看到了了望塔上那几个紧张地眺望着这边的、穿着简陋皮甲的人类民兵……
他的手指，放在了开启全军通讯的按钮上。只需要按下，说出那句重复过无数次的、代表着毁灭的命令，钢铁与火焰的风暴就会瞬间将那个小镇吞噬。
他的内部，一片寂静。没有警报，没有错误提示，净化协议运行“正常”。
但就在他即将按下按钮，发出指令的前一刻，他的动作，再次出现了凝滞。
这一次的凝滞，比在“林语者”时更加明显，持续了足足一秒多钟。他的手指悬在按钮上方，微微颤抖。他的战术目镜上，代表小镇生命活动的热信号密密麻麻，如同星图。这些光点，在他此刻的感知中，不再仅仅是需要被清除的“敌方单位标识”，而是与那个精灵幼童哭泣的脸、与那个母亲垂落的手臂、与他自己内心深处那道狰狞的裂痕……隐隐重叠在了一起。
八千……
平民……
清除……
这些词汇在他意识中碰撞，激发着那被标记为“无意义”的情感数据残余。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如同无形的淤泥，开始阻碍他逻辑核心的运转。他试图构建最优的攻击方案，但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炮火将那些街道、房屋、以及街道上那些模糊人影撕裂、焚毁的画面。
【警告！检测到指挥官决策延迟！战场态势正在变化！】 战术辅助系统发出提示。远处的了望塔上，似乎响起了警钟，小镇开始出现骚动。
K437猛地一咬舌尖（一个毫无实际意义，却仿佛源自本能的动作），剧烈的刺痛感让他瞬间从那种异常的思绪中挣脱出来。
他不能再犹豫了！任何延迟都会增加任务的风险，违背“效率最大化”原则！
他按下了通讯按钮，声音透过面甲传出，依旧冰冷，但若仔细分辨，似乎能听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抑的沙哑：
“所有单位注意！按照预定作战计划，展开攻击！”
“炮兵单位，目标小镇外围防御工事及疑似民兵集结点，覆盖射击！”
“圣堂防卫者，从东、西两侧突入，分割战场！”
“代达罗斯之子，第一连队跟随装甲单位清剿，第二连队负责外围警戒及残余目标清除！”
命令下达了。但与以往那种纯粹为了毁灭而毁灭的指令不同，这道命令，隐约透着一丝……克制？他将首要打击目标明确为“防御工事”和“民兵集结点”，而不是更有效制造恐慌的“人口密集区”或“中心广场”。他要求“清剿”和“清除残余”，而不是更绝对的“彻底净化所有生命信号”。
这细微的差别，在标准战术手册中或许可以被解释为“针对低价值目标的资源优化配置”，但落在A0的耳中，却如同最清晰的信号。
“开始了……” 远程指挥中心，A0看着实时传回的K437生理数据（在下达命令瞬间，心率、神经电流强度再次出现异常峰值）以及那道被稍作“修饰”的攻击指令，眼中的兴趣愈发浓厚。
炮火，如期而至。
“轰！轰！轰——！”
重型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落在小镇的木栅栏和了望塔上，瞬间将其化为齑粉和燃烧的碎片。惊慌失措的哭喊声、尖叫声，即使隔着数公里，也隐约可闻。
“圣堂防卫者”如同钢铁洪流，撞开残破的障碍，冲入小镇街道。脉冲机枪的嘶鸣和能量射线的切割声，与人类民兵零星的、绝望的反击箭矢和低阶奥术飞弹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
K437通过前方单位共享的视野，冷静地（至少表面上是）指挥着战斗。他调派部队，压制零星的反抗，标记需要摧毁的工坊和仓库。他的指挥依旧高效，战术选择依旧精准。
但是，在某些细节上，那种“异常”的仁慈再次显现：
当一台“圣堂防卫者”锁定了一群试图逃往镇外农田的、手无寸铁的平民（包括妇女和儿童）时，K437在最后一刻，以“优先清剿镇内残余抵抗，避免兵力分散”为由，下令取消了攻击。
当一名“代达罗斯之子”士兵报告在一处半塌的房屋内发现躲藏的数名平民，请求指示时，K437的回应是“标记位置，暂不处理，优先确保主要街道安全”，而非标准的“立即清除”。
他甚至有意无意地，引导着主要战斗区域避开了小镇唯一的一座、看起来是救治伤者的简陋神殿。
这些微小的、偏离最优解的决策，再次被系统记录，混杂在激烈的战斗数据中。它们或许延缓了任务完成的绝对速度，但并未影响最终的结果——铁砧镇的抵抗力量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迅速土崩瓦解。小镇大部分区域陷入火海，浓烟滚滚，军事潜力和工业能力被彻底摧毁，人员伤亡惨重。
任务，“成功”完成。
站在再次化为废墟和焦土的城镇边缘，K437看着眼前的人间惨剧，内部却是一片冰冷的麻木与更深的割裂。他完成了任务，双手却仿佛沾满了比以往更加粘稠的、无形的鲜血。那道意识裂痕，在这一次带着“仁慈”的屠杀中，非但没有愈合，反而被撕扯得更大，更深。
他以为他隐藏得很好，那细微的犹豫和克制的命令，不过是他在绝对秩序下，一点无伤大雅的、属于自己的小小“调整”。
他却不知道，他的一切挣扎，一切试图在刽子手身份中保留一丝“人性”的努力，都如同在聚光灯下表演的默剧，被唯一的观众——A0，看得一清二楚。
“有趣的小家伙……” A0关闭了K437的实时监控画面，将这次任务的所有异常数据，再次归档。K437的“不合格”，他的“仁慈”，他的“挣扎”，在A0的价值体系中，其研究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十个“铁砧镇”的毁灭。
这场位于权力顶端的观察者与身处漩涡中心的实验体之间的无声游戏，才刚刚进入更加危险的阶段。
第四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