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更,霜花在窗棂上结出冰棱,杨靖哈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小雾团。
他蹲在驴车旁,手指戳了戳装土豆的麻袋——最底下那层土豆是空心的,黄芪和党参就塞在掏空的薯块里。
哑婆李堂弟裹着老羊皮袄,正用草绳捆最后一筐“带泥土豆”,草绳勒进掌心的老茧,他闷声说:“这车要是翻了……”“翻不了。”杨靖拍了拍驴背,那驴许是通人性,竟甩了甩耳朵打了个响鼻,“王栓子家的驴最稳当,再说了——”他指了指车辕上插的“平安屯送肥”破旗子,“谁查送粪车查这么细?”
三辆驴车停在村头老槐树下,像三只缩着脖子的老母鸡。
北沟那辆装着麸皮和农具,车帮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积肥专用”;南岭那辆堆着半人高的苞米秸秆,秸秆底下压着党参;最妙的是第三辆,车板擦得锃亮,车轱辘上还挂着半块油布,车把式小癞子正扯着嗓子跟哑婆李堂弟念叨:“我这‘检修’牌儿够显眼不?许三爷的人准得想,这车都坏成这样了,能拉啥宝贝?”
杨靖摸出兜里的口琴,吹了两声短促的“麻雀调”。
三辆车把式同时抬头——北沟的老张头搓了搓冻红的耳朵,南岭的二翠婶子把秸秆又往上拢了拢,小癞子则一屁股坐在车辕上,扯着破棉袄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肚皮:“这天儿可真他娘的冷!”
“听见‘牛铃调’两遍,就动身。”杨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三个人,“老张头走北沟小道,遇到检查就说给张寡妇家送粪;二翠婶子绕南岭野径,要是有人追,就往李瘸子家的苞米地钻——他家后墙有个狗洞;小癞子……”他冲小癞子挤挤眼,“你就赶着空车在村口晃悠,见着许三爷的人就喊‘车轴断了修不好喽’,记着把筐底那半块馕露出来,人饿的时候看吃的最亲。”
三个人重重点头,驴车“吱呀”一声碾过结霜的土道,隐进夜色里。
杨靖站在老槐树下,望着三团黑影逐渐消散,忽然觉得后脖颈发凉——许三爷那老东西,能这么轻易上当?
事实证明,许三爷比杨靖想得更疯。
北沟口的火把把雪地照得跟白天似的,许三爷裹着灰呢子大衣,脚边堆着三个空茶缸——他方才连砸了三个,骂手下“比狗还笨”。
刀疤刘哈着白气掀开老张头车上的苫布,麸皮袋子被他用刀挑开,金黄的麸皮“哗啦啦”撒了一地:“就这?”老张头缩着脖子直搓手:“爷,真就送粪的,您闻闻——”他掀开最底下的麻袋,一股子沤熟的粪味儿混着土腥气扑出来,刀疤刘皱眉后退两步,挥挥手:“滚!”
“头儿!南岭方向有动静!”一个小喽啰跌跌撞撞跑过来,“听见哨声了,像是拉货的车从陡坡往下滑!”许三爷眼睛一亮,抄起手电筒就往南岭跑:“追!给我截住!”
这边刚跑远,北坡屯方向突然亮起两长一短的手电光。
另一个小喽啰慌慌张张喊:“第三辆车往县城去了!车轱辘印子还热乎着呢!”许三爷气得直跺脚:“分两队!南岭一队,县城一队!剩下的跟我守北沟!”
可他没想到,三辆车早就在岔道上错了身。
老张头的车拐进山脚下的野狐洞,哑婆李堂弟带着几个村民从洞里钻出来,七手八脚把黄芪搬上板车;二翠婶子的车刚到南岭陡坡,李瘸子家的二小子就从苞米地里钻出来,把党参往自家驴背上一驮,空车“骨碌碌”滑下陡坡,车帮上“西岭屯供销代运”的字样在月光下格外显眼;小癞子的空车更绝,他赶着驴在村口晃到后半夜,见许三爷的人追远了,一鞭子抽在驴屁股上:“走!咱给老秤杆家送‘空筐’去!”
天亮时,县城老秤杆家的仓房里,小翠娘正蹲在地上数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