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昭宁关初具雏形的墙垛,发出时而尖锐如唿哨、时而低沉如呜咽的声响,与关内工坊区永不间歇的敲打声、号子声交织在一起,编织成这座新生关隘粗粝而充满活力的呼吸。夜色,在这片喧嚣中,如同浓墨般缓缓浸润下来,吞没了远山的轮廓,只余下零星的火把,在巨大的黑暗背景板上,点缀出微弱而坚定的光点。
帅府书房,窗纸透出的灯光,是这片黑暗中最为稳定的一隅。烛火摇曳,将相对而坐的两人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晃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密谈。
墨临渊的指尖,轻轻点在那张看似寻常的物资申领单上,动作舒缓,却带着千钧之力。紫檀木的冰冷坚硬透过纸张传来,与他眼底深藏的寒芒相互映照。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单据本身,而是穿透了它,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审视一条自投罗网的猎物留下的、自以为隐蔽的踪迹。
第三队,又是他们。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像冰封的河面下暗涌的激流,五日,申领伤药三次。理由一致:搬运木石,偶有磕碰他顿了顿,指尖移到旁边一份工坊记录上,轻轻一敲,发出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更巧的是,这三日,他们负责的区段,因模块构件尺寸微瑕,安装反复,进度足足延缓了两成。而这些,恰好出现在震海炮基座的关键连接处。
坐在他对面的云舒,并未立刻回应。她面前铺开着一幅刚刚送来的、标有最新进度的烽火台结构图,她的目光正流连于一处复杂的榫卯节点,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某个技术细节。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她的眼神清澈而专注,并无真正困扰之色。听到墨临渊的话,她缓缓抬起头,唇角牵起一丝冷冽而了然的弧度,那弧度极淡,却像初春破冰的锐角。
看来,我们撒下的,味道确实诱人,鱼儿已经迫不及待了。她的声音清泠,如同玉磬轻击,在这暗夜中荡开细微的涟漪,只是不知,这饵料合不合他们挑剔的胃口。
所谓的,是三日前一次小范围工匠会议上,云舒中透露的一个坏消息。她以极为凝重的语气告知几位核心工匠,最新一批运往关键烽火台工地的模块构件,因工期极端紧迫,在某个核心榫卯卡扣的加工精度上,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但可能影响结构稳定性的偏差。她强调,此消息必须严格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并要求工匠们在安装时需格外留意,必要时进行现场微调。
这完全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模块化建造的核心优势就在于标准统一、精度可控,所谓的设计偏差纯属子虚乌有。云舒和墨临渊精准地预判了对手的心理:对于那些急于获取情报、尤其是寻找关键节点进行破坏的而言,这样一个看似能四两拨千斤内部消息,无疑是天赐良机,必然会紧紧抓住,并急于向主子传递这份。
名单上这几个人,近期的活动轨迹,可有新的发现?云舒站起身,走到墨临渊身侧,带来一阵淡淡的、混合了药草和笔墨清香的微风。她的目光落在案几上另一张纸上,上面罗列着几个名字,都是从流民中招募或因各种缘由近期调入关键岗位、背景存在疑点的人员。
墨临渊的指尖顺着名单滑下,最终停留在一个叫的名字上。赵四,自称淮南人士,家乡遭灾逃难而来。三日前夜间,巡夜卫兵发现其曾偏离工棚区域,在关外三里坡那座废弃的渔屋内,停留超过半个时辰。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冰棱,而我们的老朋友派来的那支,恰好在昨日午后,于三里坡下进行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时间、地点,未免太过巧合。更巧的是,这个赵四,曾是京中工部下派的工匠,背景与太师幼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线索如同散落在棋盘上的珠子,被两人用缜密到极致的逻辑丝线,一颗颗捡起,串连成一条清晰得令人心惊的链条。而这一切得以实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云舒强力推行的标准化和流程化管理。清晰的工牌登记和区域管理制度,使得任何非正常的人员流动都变得有迹可循;详尽的物资领用记录,让每一份异常消耗都无所遁形;甚至连每一个模块构件的唯一编号和流向追踪,都使得任何试图在物料上做手脚的行为,都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般显眼。这套现代化的管理思维,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是一种降维打击式的奇观。
是时候收紧网口了。云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但收网的手法,需讲究火候。要让他们觉得计划正在顺利推进,甚至在望。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露出更多马脚,我们才有可能顺藤摸瓜,揪出那条藏在最深处的。
墨临渊微微颔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赞赏与冷酷交织的光芒:放心,一切已安排妥当。他们想看到的构件偏差,自然会有人不小心地让他们看到。他们想传递出去的好消息,也自然会畅通无阻地传回该听到的人耳朵里。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或许,我们还可以再给他们加点,让这份,看起来更加诱人,也更加……致命。
两日后,夜色如墨,海风呼啸,正是月黑风高,鬼魅潜行之时。
第三队负责的那个关键烽火台工地,今夜显得异乎寻常的。平日尽职的监工军官,早早便称感染风寒回了营房休息。巡夜的兵士队伍,虽然依旧按时经过,但间隔时间似乎比往常要长上一些,火把的光亮也似乎黯淡了几分。只有海风不知疲倦地掠过已具雏形的、在夜色中如同巨兽骨架般的台体,发出令人不安的呜咽声。
一道黑影,如同真正融入夜色的狸猫,借着建材堆放形成的错综复杂的阴影,时而凝滞不动,时而快速窜行,动作敏捷得超乎寻常,显然受过严格的潜行训练。他极其耐心地避开偶尔经过的巡逻队视线,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烽火台基座附近,那片堆放有问题模块构件的区域。
他伏低身体,耳朵紧贴着冰冷的石基,凝神倾听了片刻,确认周围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后,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与急切的光芒。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件造型奇特、似锥似钩的纤细工具,在朦胧的星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他找准一块标记有特殊符号的构件,对准那处传说中存在的榫卯结合部,运足指力,便要嵌入其中,试图制造出更大的、足以在关键时刻导致结构失效的。
就在他全神贯注,工具尖端即将触及木头的刹那——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咳嗽,自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几分随意,但听在黑影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肌肉僵硬,握着工具的手停滞在半空,连回头这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扭过脖颈。只见墨临渊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不足五步之处。玄色衣袍几乎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在微弱的星光照耀下,透出一种大理石般的冷硬质感,而那双深邃的眼眸,正平静无波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手法干净利落,潜伏的耐心也够,可惜……墨临渊缓缓开口,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如同点评器物般的淡漠,眼神差了些。你怎知,这块特意为你准备的有偏差的构件,上面没有涂点特别的东西?
黑影瞳孔骤缩,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刚刚接触过构件的手指。只见指尖接触之处,不知何时已泛起一片不正常的红晕,并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胀起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奇痒顺着指尖直窜而上!
他忍不住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抓挠。
别挠。墨临渊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越挠,痒得越厉害,毒素散得越快。此物名曰附骨香,无色无味,沾肤即入,循血脉而行,三日之内,气味不散。正好,方便本王顺着这点味儿,把你那些藏在阴沟里的同伙,一个一个,都请出来晒晒太阳。
几乎在墨临渊话音落下的同时,周围看似杂乱无章的建材堆后、阴影角落里,火把骤然亮起!数十名早已埋伏多时的精锐亲卫如同从地底冒出般现身,手中强弓劲弩齐齐对准了场中唯一的目标,冰冷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芒。整个包围圈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