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威武!镇北军威武!”欢呼声像涨潮的海水,从城墙根儿一路漫到城中心的鼓楼,连巷子里蜷缩的流浪狗都被惊得直起耳朵,夹着尾巴躲进墙角。墨临渊站在城楼的箭垛旁,玄色披风上的血渍在朝阳下凝成暗褐色的斑块,风一吹,带着铁锈味的布料贴在他背上,凉得像冰。他没有像身边的亲兵那样露出狂喜的神色,只是抬手按住腰间的佩剑——那剑鞘上镶嵌的绿松石,是三年前他亲手为吹笛小兵阿禾挑选的生日礼物,此刻剑鞘上还沾着半片干枯的草叶,是昨夜追击时蹭上的。
“将军,伤亡统计册。”秦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往常低了八度。他手里的册子用粗麻线装订,纸页边缘被血水浸得发皱,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些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成一团墨点。墨临渊接过册子时,指尖触到秦风的手背,那只常年握刀的手竟在发抖。“念。”他只吐出一个字,目光依旧锁着城外的战场——金色的阳光泼在尸骸遍地的旷野上,北戎士兵的狼头旗倒在血泊里,旗面被马蹄踩烂,露出里面泛黄的衬布。
“三个月围城战,阵亡将士八千三百二十七名。”秦风的声音开始发颤,“其中守城战牺牲五千一百三十九名,昨夜掩杀牺牲三千一百八十八名。重伤两千一百五十四名,断肢者占七成;轻伤……轻伤太多,医官们还在统计,粗略算下来,得有四千往上。”他顿了顿,翻到册子最后一页,声音里带着哭腔,“还有阿禾,昨夜追击时为了掩护新兵,被北戎溃兵的暗箭射穿了喉咙……我们在黑风岭的石缝里找到他时,他怀里还揣着给隔壁村阿妹绣的荷包,针脚都没绣完。”
墨临渊的手指猛地攥紧,册子的纸页被捏出几道裂口。阿禾的模样瞬间浮现在眼前——那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眉眼弯弯,每次巡逻到城楼西侧,都会掏出竹笛吹一曲《折杨柳》,笛声清越,能让城墙上疲惫的士兵暂时忘了饥饿。上个月阿禾生日,墨临渊问他想要什么赏赐,少年红着脸说想攒钱娶阿妹,要一把好剑鞘装他的佩剑。如今剑鞘还在,人却没了。
“传我将令。”墨临渊的声音像淬了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所有阵亡将士,无论官职高低,一律用柏木棺装殓,棺木上刻上姓名、籍贯和战功。阿禾的棺木要加刻竹笛图案,我亲自为他题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下那些正在收敛遗体的士兵,“重伤将士,由军需处拨出三成粮草兑换药材,不够就用我的军饷补。阵亡将士的家属,每户发放五十两抚恤金,家中有幼子的,由官府负责供到成年;有老人的,每月送十斤米、两斤肉,直到老人百年。”
“末将遵令!”秦风用力抹了把脸,转身快步走下城楼。墨临渊将册子揣进怀里,顺着城墙的石阶一步步走下去。刚走到城门洞,就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裹住——那味道混杂着晨露的湿气、战马的汗味和腐败的草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人的喉咙。几个穿着粗布短褂的民夫正抬着一副担架走过,担架上盖着破旧的麻布,麻布下露出一只穿着草鞋的脚,脚趾甲里还嵌着战场上的泥土。
“让一让!让一让!”民夫们的吆喝声里带着哭腔。墨临渊侧身让开,目光落在那只脚上——他认得这双草鞋,是城门口卖草鞋的张老汉编的,鞋边总绣着一朵小小的蒲公英。上个月他还买过一双,张老汉说这花纹能保平安。可此刻,这双“保平安”的草鞋,却没能护住它的主人。
“墨将军。”一道纤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墨临渊转头,看见云舒正蹲在一具遗体旁,小心翼翼地为死者整理凌乱的衣襟。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裙摆沾满了血污和泥土,鬓边的发丝被汗水粘在脸颊上,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像山涧里的泉水。她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正细细擦拭死者脸上的血渍,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熟睡的孩子。
“你怎么在这里?”墨临渊走上前,才发现云舒蹲的地方是阿禾的遗体。阿禾的喉咙处有一个狰狞的箭孔,鲜血已经凝固成暗黑色,脸上还带着来不及褪去的少年意气。云舒将帕子铺在阿禾的脸上,站起身时,墨临渊才看到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细细的伤口,显然是刚才整理遗体时被死者腰间的匕首划伤的。
“医帐里的重伤员暂时稳定了,我过来帮着收敛遗体。”云舒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药膏,倒出一点抹在手腕的伤口上,“这些孩子……好多都还没成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浓浓的心疼。墨临渊看着她手腕上的伤口,突然想起昨夜在医帐里,她为重伤士兵缝合伤口时的模样——手指翻飞间,一针一线都透着专注,哪怕汗水滴进眼睛里,也只是匆匆擦一下就继续忙碌。
“我陪你一起。”墨临渊弯腰,轻轻抱起阿禾的遗体,放进旁边的柏木棺里。棺木是新做的,还带着柏木的清香,与周围的血腥味形成鲜明的对比。云舒站在一旁,将阿禾怀里的荷包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棺木的角落里。“阿禾说,等战争结束,要带着这个荷包去见阿妹。”她轻声说道,“现在,就让它陪着他吧。”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契地配合着。墨临渊负责将遗体抱进棺木,云舒则为死者整理衣物、擦拭面容。有个阵亡的老兵,双手因为常年握枪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火药的痕迹,云舒用温水一点点将那些痕迹洗去,还从药箱里拿出一支护手膏,轻轻抹在老兵的手上。“老兵的手,握了一辈子枪,也该干净地走。”她抬头对墨临渊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
太阳渐渐升高,阳光变得灼热起来,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越发浓烈。墨临渊的玄色披风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沉甸甸的。他刚将一具遗体放进棺木,就看到秦风急匆匆地跑过来,脸色苍白:“将军!医帐那边出事了!有十几个士兵突然发热、咳嗽,症状和之前的瘟疫一模一样!”
“什么?”墨临渊和云舒同时变了脸色。三个月前的瘟疫,差点让边城的守军全军覆没,若不是云舒及时研制出疫苗,后果不堪设想。云舒立刻提起药箱,快步朝着医帐的方向跑去,墨临渊紧随其后。刚走到医帐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夹杂着医官们焦急的呼喊。
“都退开!用石灰划定隔离区!”云舒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冲进帐内,只见十几名士兵躺在床上,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有的人甚至开始呕吐,吐出的东西带着暗红色的血丝。云舒快步走到最靠近门口的士兵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睑看了看,脸色凝重:“是变异的瘟疫!比上次的毒性更强!”
墨临渊立刻对身后的亲兵下令:“传我将令,立刻封锁医帐周围五十步,任何人不得靠近!通知军需处,将所有石灰和烈酒都运过来,所有接触过病人的医官和士兵,都要用烈酒消毒!”亲兵们齐声应道,转身快步跑去传令。帐内的医官们听到“变异瘟疫”四个字,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上次的瘟疫已经让他们损失惨重,这次的毒性更强,他们根本没有把握能控制住。
“大家别怕!”云舒从药箱里拿出几支疫苗,高举过头顶,“我在原来的疫苗基础上做了改良,虽然没有经过临床试验,但理论上能对抗这种变异瘟疫!”她的声音很稳,目光扫过帐内的医官们,“李医官,你带两个人负责给病人接种疫苗;王医官,你带人手熬制清热解毒的汤药;张医官,你负责记录病人的体温和症状变化,每半个时辰向我汇报一次!”
医官们看到疫苗,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立刻按照云舒的安排行动起来。墨临渊站在帐门口,看着云舒忙碌的身影——她正小心翼翼地将疫苗抽进针管,动作精准而稳定,哪怕额角的汗水已经流到了下巴,也没有分神。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云舒刚到边城时,也是这样在医帐里忙碌了三天三夜,最终研制出了疫苗。那时候他还觉得,一个柔弱的女子,怎么可能在战场上有所作为,如今才知道,她的肩膀上,扛着比刀剑更强大的力量。
“将军,您也进来消毒吧。”云舒的声音从帐内传来。墨临渊走进帐内,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夹杂着烈酒味扑面而来。一名医官拿着一碗烈酒走过来,墨临渊接过,毫不犹豫地倒在手上,反复擦拭着。云舒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这里有我们盯着,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我在这里陪你。”墨临渊接过帕子,却没有擦手,而是走到一张空着的木桌旁坐下,“你一个人扛不住。”云舒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没有再劝,只是转身继续忙碌。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医帐内一片忙碌,咳嗽声、汤药的沸腾声、医官们的汇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紧张而悲壮的交响曲。
夕阳西下时,第一批接种疫苗的士兵体温终于开始下降。张医官拿着记录册,激动地跑到云舒面前:“云舒姑娘!太好了!第一个接种疫苗的士兵,体温从三十九度五降到了三十七度八!咳嗽也减轻了!”云舒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她靠在墙上,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墨临渊快步走上前,伸手扶住她,才发现她的手凉得像冰。
“没事了。”墨临渊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云舒的肩上。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将一股暖意传进云舒的身体里。两人并肩站在帐门口,望着天边的晚霞。晚霞将天空染成了一片绚烂的红色,与远处战场上的血色交织在一起,美得让人窒息,却又带着一丝刺骨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