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临渊当众宣布的婚讯,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中的炽热陨石,瞬间激荡起淹没一切的狂澜。消息像长了翅膀,掠过雁回关每一处残破的垛口,每一座低矮的营房,每一个疲惫不堪却仍在坚守的士兵心头。昨夜,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几乎要将关隘上空常年积聚的阴云撕开一道口子,短暂地压过了塞外呜咽的风啸。火光映照下,一张张被风沙侵蚀、写满倦容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名为“与有荣焉”的光芒。他们的王爷,那位宛若战神般的男人,要与那位救死扶伤、宛若仙子临凡的云舒姑娘结为连理!这不仅是喜讯,更是一剂强心针,象征着希望与坚守,在这片被战争阴霾笼罩的土地上,人性与温情尚未泯灭。
然而,狂欢的余温尚未散尽,现实的铁壁便以更冰冷的姿态碾压而来。翌日,晨曦微露,北戎大军的号角依旧准时响起,如同跗骨之蛆,牢牢盘踞在十里之外的营地。他们依仗着绝对的兵力优势,采取了最令人头疼的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消耗战术。小股精锐骑兵的骚扰袭扰变得愈发频繁和刁钻,他们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利用机动性不断舔舐着雁回关本已脆弱的防线,消耗着守军本就不多的精力与箭矢。捷报?没有。只有日渐减少的粮草登记册,和医营里愈发浓郁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味,无声地诉说着关内正在被一点点掏空的现状。
中军大帐内,气氛比婚讯前更为凝滞、压抑。火盆中的炭火偶尔“噼啪”爆出一两点火星,映照着墨临渊和他几位核心将领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面容。巨大的沙盘上,敌我态势一目了然,却又令人绝望。代表北戎王帐的黑色旗帜被密密麻麻的兵俑模型里三层外三层地拱卫在中央,更刺目的是,沙盘上还插满了代表陷阱、机关、绊马索的细小骨钉,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那王帐周围,活脱脱一只将全身尖刺都竖了起来,令人无从下口的钢铁刺猬。
“王爷!昨夜,斥候营又折了三名最好的兄弟!”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斥候营统领张猛,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蕴含着无尽的悲愤与无力感,拳头重重砸在沙盘边缘,震得上面的小旗一阵乱颤,“那北戎新王阿史那刹,还有他身边那个阴险的萧承璧,实在是太狡诈了!中军大帐外围,明哨暗卡林立,巡逻队交叉往复,几乎没有间隙!内部据说更是被萧承璧那厮布下了诡异的阵法机关,歹毒异常,我们派去的兄弟,连百步之内都无法靠近!最后一位兄弟……是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回来的,带回的消息只有四个字:『铁板一块』。” 说到最后,这位铁打的汉子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另一位年长些的谋士陈先生,一直捻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此刻那胡须都快被他捻断了,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王爷,强攻绝不可取。敌众我寡,兵力悬殊,若强行冲击敌阵,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伤亡,甚至可能被对方反包围,一举歼灭。诱敌深入……此法前期试过几次,他们吃了点小亏后,如今学精了,小股部队根本不理我们的诱饵,大部队又龟缩不出,稳坐钓鱼台。我们若大规模出动,又恐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一旦关隘有失,后果不堪设想。这……这分明是个死局,难破,难破啊!” 他的话语,道出了帐内所有人心中的无力感。
墨临渊负手立于沙盘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眼底深处密布的血丝,以及下颌线因长时间紧绷而显现出的凌厉线条。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划过,最终停留在那代表敌军心脏的黑色旗帜上,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模型,看穿远在十里之外的敌酋。焦灼,如同无形却坚韧的蛛网,层层叠叠地笼罩在每一位将领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时间,在这里变成了最残忍的敌人,每拖一刻,关内本已捉襟见肘的粮草、药材,还有将士们刚刚被婚讯鼓舞起来却极易消散的士气,都在无声无息地加速消磨。
就在这时,帐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一道纤细却并不柔弱的身影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茶悄然走入。是云舒。她手中陶碗里散发出的清苦气味,暂时驱散了些许帐内浓重的压抑感。她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多看那些愁眉不展的将领一眼,只是步履轻盈地走到墨临渊身边,将温热的陶碗轻轻放在他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便默默走到沙盘的另一侧,目光沉静而专注地投向那被标记为“铁板一块”的敌阵核心。
她的视线,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死死盯着那看似密不透风的防护中心点,而是如同最精细的工匠,开始细致地扫描周围的地形地貌、可能存在的光线死角与视觉盲区、以及每日固定时间巡逻队换防时可能出现的短暂间隙。这些信息,并非来自正式的军情通报,而是来源于她这些时日泡在医营里,为那些受伤的斥候、士兵诊治时,从他们高烧中的呓语、清醒后零星的回忆,或是与同袍闲聊时的只言片语中,一点点搜集、提炼、串联起来的。她注意到一个被所有人忽略,或者说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的细节:无论北戎大营的防御如何森严,每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光线最为暧昧朦胧的那短暂一刻,那位北戎新王阿史那刹,似乎都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他会在最精锐的亲卫小队簇拥下,走出戒备森严的王帐,登上帐前那座临时垒起的、约三尺高的土木高台,朝着雁回关的方向,进行短暂的眺望。时间很短,或许只有半盏茶的功夫,周围的护卫也必然是最高级别,但这却是他一天之中,唯一相对“暴露”在露天环境下,脱离了绝对密闭保护的时刻。高台的具体方位、这个季节清晨惯常的风向与风速、拂晓时分光线照射的角度可能带来的视觉影响……无数看似毫不相干的细节,在她那颗被现代医学和逻辑思维武装过的大脑中,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组合、推演、碰撞。
“难道就真他娘的没办法了?!”一位性如烈火的将领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大腿,粗声嚷道,“王爷!让末将带一队敢死队!豁出这条命不要,就算用牙啃,用头撞,也要在那铁板上给他撞开个口子!只要能让末将接近那狗屁王帐,定叫那阿史那刹血溅五步!”
“胡闹!纯粹是送死!”陈先生立刻厉声斥责,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焦躁,“且不说你能不能穿过那层层防线接近王帐,就算你侥幸接近了,又如何在那重重护卫之中,做到对主帅的一击必杀?若不能瞬间取其性命,只要他发出一声警报,我等顷刻间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更会彻底打草惊蛇,让对方将王帐防护得更加严密,日后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火盆中炭火轻微的燃烧声,以及众人粗重而不甘的呼吸声。绝望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云舒抬起了眼帘,她的目光越过冰冷的沙盘,落在墨临渊紧锁的眉宇间,轻声开口,问了一个听起来与当前军事讨论毫不相干的问题:“陈先生,晚辈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您。若两军对垒,鏖战正酣之际,其中一方的主帅,忽然在阵前突发恶疾,昏聩不醒,甚至……其症状状若邪魅侵体,癫狂失态,军中会当如何?”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有些茫然地看向云舒,不明白这位医术高超的王妃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墨临渊却眼中精光骤然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似猛地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他沉声接口,语速加快:“军心必溃!主帅乃一军之魂,魂若不安,全军皆乱!上下猜疑,指挥系统瞬间瘫痪。若其症状类似能传染的疫病,更会引发恐慌,恐蔓延全军,士气瓦解,就在顷刻之间!”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云舒,带着探究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待。
“王爷所言极是。”云舒的指尖,轻轻点在了沙盘上那面黑色的北戎王帐旗帜上,动作轻柔,却仿佛有千钧之力,“那么,或许我们思考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不需要千军万马去强攻这块‘铁板’。那样做的代价太大,变数太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正如诸位将军所虑。”她顿了顿,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冷静,“我们或许,只需要一根‘针’。”
“一根‘针’?”张猛下意识地重复,满脸不解。
“不错,一根‘针’。”云舒肯定地点头,目光扫过帐内诸位将领,“一根能在特定时刻、特定地点,精准地找到那‘铁板’上或许唯一存在的、转瞬即逝的缝隙,然后,无声无息地刺进去,让他——阿史那刹,当场‘睡’过去的‘针’。我们不需要取他性命,那样反而可能激起北戎军的哀兵之气。我们只需要让他倒下得足够突然,足够诡异,足够……像是一场无人能解、来历不明、令人望而生畏的急症,或者,更像是来自腾格里的……诅咒。”
帐内瞬间一片哗然!诸位将领面面相觑,都被这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的想法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