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守护神(2 / 2)

而在关内相对安全的一角,炊事班的伙头兵们正彻夜忙碌,为明日准备饭食。巨大的行军锅下柴火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气带着食物的朴素香味,暂时驱散了部分血腥。几个伙头兵一边用力揉着面团,一边低声交谈。

“听说了没?云姑娘今天在西城墙那边,差点就被北狄狗的冷箭给射中了!我的老天爷,那箭矢就擦着她的发髻飞过去的!听说她眼睛都没眨一下,该干嘛还干嘛!”

“何止啊!王校尉,就那个平日里最能打的那个,胸口被捅了个对穿,人都快不行了,血都快流干了,军医都说准备后事吧。结果云姑娘过去,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愣是又从鬼门关把人给拉回来了!现在虽然还昏着,但气儿喘匀了!”

“俺觉得……云姑娘就像,就像那庙里的菩萨,是专门下凡来救苦救难的。”

“嘘!可不敢瞎说!亵渎了云姑娘!不过……说真的,有她在营里,这心里头,不知咋的,就是踏实点。好像受了多重的伤,都有个指望……”

他们的对话,没有文绉绉的辞藻,没有刻意地拔高,却代表了最基层士兵最朴素、最真实的情感投射。云舒的存在,已然超越了医官的身份,成为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一种象征性的、能够带来生机的安全屏障。

云舒并非完全听不到外界的这些议论。当她又一次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前往临时药库取用急需的药材时,隐约听到旁边用破损帐篷搭成的简易休息区里,两个伤势稍轻、正在互相帮忙换药的伤兵,正在用激动而敬佩的语气,讨论着她白日里救下王校尉的惊险过程。

她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停留在帐篷投下的阴影里,没有立刻走进去。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调料铺。

没有丝毫的沾沾自喜,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般压在她的肩头。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无形的手推上一个“神坛”。这意味着,将士们对她寄予了超越常理的期望和依赖。她不能倒下,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脆弱,甚至……不能有失误。任何一个救治失败案例,都可能造成这用希望和信仰堆砌起来的高塔崩塌,对目前本就紧绷的军心造成难以估量的打击。

但另一方面,那种被如此深刻地需要着、毫无保留地信任着、甚至被近乎“神化”地崇敬着的感觉,又像是一股温热的泉水,流淌过她干涸疲惫的心田,带来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慰藉。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冒险、所有的艰辛与坚持,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最坚实的意义和价值所在。这种复杂的情绪——感动与疲惫交织,压力与动力并存,荣誉与责任共担——在她心中激烈地碰撞、融合,让她在感到沉重的同时,也获得了继续前行、直面一切艰难险阻的非凡勇气。

一位胳膊上缠着绷带、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稚气的年轻士兵,大概是伤势较轻被安排帮忙照料重伤员,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温水,走到云舒所在的墙角。他的脸颊因为紧张和些许的羞涩而泛红,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要融入周围的背景噪音里:“云……云姑娘,您……您喝点水吧?刚……刚烧开的,还烫着,您暖暖身子。”

云舒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回现实,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而诚挚的脸,和那双捧着粗陶碗的、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她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努力向上牵起一个极其细微、却足够温和的弧度,伸手接过了那只碗:“谢谢你。”她的声音因为过度疲惫和缺水而异常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

水温透过粗陶碗壁传来,温暖了她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寒夜中而冰凉僵硬的手指。那年轻的士兵像是完成了某项极其重大又生怕出错的使命,见云舒接过,立刻如释重负,又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慌忙摆手,连说了几个“不客气”,然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飞快地转身跑开了,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对眼前这位“女神”的打扰。

云舒没有在意他的失态,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中温热的白水。一股带着淡淡柴火气息的暖流从喉咙缓缓滑入,一点点驱散了萦绕在脏腑之间的寒意。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屋内暂时情况稳定、大多陷入沉睡的伤员,听着他们或平稳或粗重但至少证明活着的呼吸声,再想到外面那些因为她一个身影、一个名字而心生希望、鼓起勇气的士兵……白日里所有的惊险、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生死一线,似乎都被手中这碗朴素的白水所带来的暖意,缓缓地融化、抚平了。

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坚定。

夜,更深了。外面的议论声和篝火旁的嘈杂渐渐平息,最终只剩下伤员们沉沉的鼾声、梦呓,以及关外不知疲倦呜咽着的夜风。

云舒终于得以获得片刻真正意义上的、不受打扰的休息。她依旧靠在那冰冷的墙角,怀里抱着那个空了的粗陶碗,沉沉睡去。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然微微蹙着,仿佛潜意识仍在思考着某个伤员的病情,或者担忧着明日可能到来的新的伤亡。

就在这时,那名之前给她送水的、脸上还带着稚气、胳膊上缠着绷带的新兵,指着不远处靠在墙边小憩的云舒,对身旁那位断腿的老兵,用一种近乎虔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无比郑重地低语道:“老哥,你看,那就是咱们的守护神。有她在,咱们雁回关就倒不了!”

断腿老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再次望去。昏黄摇曳的灯光,如同最温柔的画师,细细勾勒出云舒疲惫却异常安宁的侧脸剪影。她的身上,不知是哪位感激的伤员,硬是把自己那件打满补丁、却洗得干净的旧毯子,悄悄地盖在了她的身上。老兵没有立刻回答,他经历了太多生死,见惯了人情冷暖,看透了世态炎凉,他本不该轻易相信什么“神佛”。但此刻,他深深地看着那个在睡梦中依然不得安稳的年轻女子,看着她身上与这残酷战场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和谐的坚韧与慈悲,许久,他才重重地点了点头,布满风霜与尘土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历经沧桑后愈发坚定、不容动摇的信仰,喃喃地,像是说给新兵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是啊……是守护神。不是什么庙里泥塑木雕的神仙,是活生生的,会累、会痛、会为了救咱们这些糙爷们拼尽全力的……是咱们雁回关,独有的守护神。”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地传入了周围几个尚未睡着的伤兵耳中。没有人说话,但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尊崇与信念,在空气中默默流淌、汇聚。

夜色浓重如墨,战争的血腥与残酷并未远去。然而,石屋内外的这些灯火,却仿佛因了这无声却磅礴的尊崇与信仰,而显得格外温暖,格外明亮,坚定不移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黑暗与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