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伦那句“从明天开始,你跟我一起去议事厅”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攸伦心中激起千层浪。书房里短暂的寂静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打破,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壁炉里跳跃的火焰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攸伦猛地抬头,那双异色的眼睛——左如吞噬光线的深渊,右似风暴前夕凝结的寒冰——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显露出纯粹的、属于孩童的惊愕。五岁?议事厅?那地方连巴隆哥哥,那个十五岁就已能在长船上搏击风浪的继承人,也只是在最近才被允许偶尔旁听!父亲疯了吗?还是说……他把自己刚才那番关于礁石与潮水的稚语,看得如此之重?
科伦将幼子的震惊尽收眼底,脸上那丝疲惫却带着惊叹的笑容加深了些许,甚至掺杂了一丝铁民式的、近乎残酷的期许。“怎么?害怕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拉得很长,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攸伦完全笼罩,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海礁般坚硬的威严,“刚才指点江山、论说礁石潮水的气势呢,我的小海怪?”他逼近一步,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锤,“你不是想帮我吗?不是不想看到我天天被那些盐腌的顽石气到吗?那就来!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这铁群岛的‘礁石’,到底有多硬!用你自己的耳朵听听,那些‘害怕改变’的声音,到底藏着多少把淬毒的匕首!光在书房里对着地图、琢磨潮水的涨落,可不够!”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铁群岛“海石之王”对继承人的试炼——虽然这个“继承人”此刻的身份还只是次子,一个五岁的孩童。科伦的眼神锐利如瓦雷利亚钢,仿佛要剖开攸伦那稚嫩的皮囊,将他灵魂里那份超乎寻常的智慧连同伪装一起挖出来,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怪物或者神迹。
攸伦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海盐堵住,干涩得发不出声。他能感受到父亲话语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是信任,是考验,更是一股无形的巨力,将他彻底拖入冰冷刺骨的权力漩涡中心。议事厅不是铺满白色海盐的训练场,那里没有木剑交击的脆响,只有无声的刀光剑影,淬毒的言辞和冰冷的算计足以将人撕碎。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柔软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层薄冰般的镇定。
“是,父亲。”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清脆,却像绷紧的弓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我会…好好看,好好听。”
科伦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战略部署。“很好。现在,回去准备。明天,”他加重了语气,如同敲下船钉,“别迟到。”他挥了挥手,带着海风咸腥的气息,重新背过身去,再次面向窗外那片永不安宁、在暮色中翻腾着墨浪的大海。对他而言,这个石破天惊的决定,似乎就像命令一艘长船扬帆起航一样寻常。
攸伦几乎是飘着离开了那间弥漫着烟草与沉重压力的书房。走廊冰冷的石壁触碰到他微烫的脸颊,才让他激荡的心神稍稍落回实处。莉莎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等候在走廊的阴影深处,仿佛她本就是这古老石堡的一部分。她碧绿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平静无波,映照着壁灯微弱的光,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切风暴。
“主人?”她的声音依旧如掠过礁石的海风般轻缓。
“他…让我明天去议事厅。”攸伦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完全辨明的茫然,以及…一丝被卷入风暴核心的、隐秘的兴奋?
莉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覆盖。“潮水涌向礁石,礁石终要显露其嶙峋的真容。”她低语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自然铁律,“您准备好了吗?去看,去听,去…沉默。”
“沉默?”攸伦不解地蹙起小小的眉头。
“风暴的中心,往往是最安静的地方。”莉莎微微躬身,姿态谦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察力,“在您学会掀起足以摧毁一切的狂澜之前,请先学会,如何在滔天巨浪中稳住自己那一叶扁舟。多看,多听,多想。言语,有时候是最无用的船桨,甚至会引来鲨群的窥伺,尤其是在一群习惯了用战斧代替舌头说话的人中间。”
攸伦默默咀嚼着莉莎的话。“沉默……”他喃喃道,异色的眼眸中,惊愕的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近乎狩猎者潜伏时的冷静。莉莎说得对。议事厅是比任何战场都凶险的角斗场,他现在还太弱小,贸然挥舞语言的战斧,只会过早暴露自己的位置,成为所有利箭瞄准的靶心。他需要像礁石间的章鱼,隐匿、观察,学习每一个领主脸上皱纹刻画的城府,分辨每一句看似平和话语里暗藏的刀锋,解读每一次意味深长的沉默背后隐藏的交易。他需要像莉莎说的那样,成为那风暴漩涡中心,最安静、也最清醒的那一点。
然而,这份刻意追求的“安静”,注定无法在派克城这暗流汹涌的夜晚真正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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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深夜。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只有咸涩的海风在派克城冰冷的石壁间呜咽。兵器库后窗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紧贴着粗糙的墙面,像只壁虎般蛰伏。透过狭窄的窗缝,下方礁石滩上的一幕清晰地撞入攸伦的眼帘——淹神的祭坛。
哥哥巴隆赤膊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冰冷的海浪不断拍打着他紧绷的小腿肌肉。他宽阔的胸膛上,一道新纹的刺青在晦暗的月光和摇曳的火把光下狰狞蠕动——一艘乘风破浪的长船,船帆猎猎,船身却在喷吐着幽绿的火焰,扭曲的桅杆竟是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祭坛两侧,海水漫过她们纤细的脚踝,站着两个赤脚的女孩。她们身上本该华丽的绿绸礼服被咸涩的海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年轻的躯体上,勾勒出无助的曲线,如同第二层苍白的皮肤。
老祭司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链在礁石上拖曳:“你从何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