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洒脱、却又精准得可怕的评价,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穆恩那早已古井无波的心湖中,再次荡起了一圈细微却又清晰的涟漪。
“还真是,绑到一条‘贼船’上了呢。”
听到这句话,穆恩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苍老面容上,那刚刚才浮现出的一丝笑意,不由得加深了几分,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那抹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欣赏与喜爱几乎要满溢出来。
寻常少年在经历了刚才那场足以让超级斗罗都为之心神动摇的、充满了死亡与威压的对峙之后,要么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要么是屈辱不甘的隐忍与怨毒。
可他呢?
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用这种半开玩笑的、充满了市井俚语的俏皮话,来调侃自己调侃整个史莱克。
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这份在绝对的压力之下依旧能保持清醒与幽默的强大心智……
这,已经不仅仅是“天才”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这是真正的枭雄之姿!
穆恩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眼神仿佛是在说:我的这条“贼船”,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上的。
紧接着少年那句彻底放下所有姿态、表示全然配合的话语,更是让穆恩心中最后的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
“小辈无异议,一切听从穆老安排。”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股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的气氛,便如同被春风吹散的冰雪般,彻底地消融了。
只见少年不紧不慢地,从手上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储物戒指中,取出了一本崭新的、用上好魂兽皮制作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杆闪烁着淡淡金属光泽的、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魂导笔。
然后他便在王冬那充满了崇拜专注的注视下,在穆恩那充满了欣赏与探究的、灼热的目光中,以及在房间角落里唐婉儿那双充满了病态兴奋与贪婪的、诡异的凝视下,拉过一张椅子坦然地坐了下来。
他将那本承载了破之一族百年荣光与遗憾的、破旧的古籍,与那本崭新的笔记本并排放在了那张宽大的黑曜石办公桌上,随后便开始了那场看似枯燥,实则意义非凡的……誊写工作。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充满了张力的静谧之中。
只听得见那支魂导笔的笔尖,划过坚韧的兽皮纸时所发出的、那种“沙沙“的、细微而又清晰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力透纸背,与原着那充满了力量感的、铁画银钩般的笔迹几乎如出一辙。
少年抄录得极为专注。
他那张俊朗的侧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的眼神平静而又清澈,仿佛他此刻正在做的不是一件关系到整个大陆未来命运的、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只是在完成一项再普通不过的、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
王冬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的身侧。
她没有坐下,也没有去打扰他。她只是像一尊美丽的守护神像,安静地守护着她的一切,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张英俊的侧脸上落在他那认真书写的、骨节分明的手上,落在他那乌黑的、柔软的发丝上……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穆恩也重新坐回到了他那张宽大椅子里。他没有去看那本被放在桌上的古籍,因为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他刚才都已用精神力,仔仔细细地扫描烙印了不下百遍。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正在奋笔疾书的少年。
他的眼神很复杂。
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老农在端详一株自己从未见过的、却又长势喜人的绝世仙苗,既想知道它最终能结出何等惊世骇俗的果实,又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拔苗助长毁了这天赐的机缘。
他甚至亲自起身,用那套珍藏了多年的、由冰火两仪眼泉水浸润过的紫砂茶具,泡了一壶产自生命之湖湖畔的、清香四溢的“碧海潮生”茶一杯,放在了龙遥的面前,一杯,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一边品着香茗,一边静静地等待着。
而房间的角落里。
那个负责为铁石疗伤的治疗系老师在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早已对着穆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带着那个虽然伤势已经稳定,却依旧昏迷不醒的铁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唐婉儿一个“局外人”。
她依旧跪坐在那个冰冷的角落里,像一朵被遗忘的、沾染了尘埃的黑色蔷薇。她那张总是挂着甜美笑容的精致小脸上,此刻没有任何的表情。那双又大又圆的、如同黑葡萄般的眼睛,也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房间中央那幅无比和谐、却又无比诡异的画面。
她看不懂。
她也想不通。
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那个刚刚还展露出足以让神魔都为之战栗的、充满了毁灭与因果气息的恐怖力量的少年,此刻却能如此平静地坐在那里,像个最听话的好学生一样,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作业?
为什么那个刚刚还散发出足以将空间都彻底冻结、粉碎的、属于极限斗罗的恐怖威压的老人,此刻却像个最和蔼可亲的邻家爷爷一样,甚至还亲手为那个差点就被自己杀死的“敌人”,倒上了一杯热茶?
这……就是人类吗?
就是这种充满了虚伪、妥协、试探与算计的、复杂的、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相处方式吗?
她那颗不属于人类的、充满了邪恶与吞噬欲望的心脏,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迷茫。
时间就在这种奇异的、充满了张力的静谧之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整整两个小时。
当龙遥写下最后一个字,落下最后一个标点时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点。正午的、温暖的阳光,透过那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房间里投下了一片斑驳的、充满了暖意的光影。
“呼……”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魂导笔。
他看也不看桌上的那两本书,只是随意地伸出手,将那本承载了破之一族百年荣光与遗憾的、破旧的古籍原本,轻轻地推到了办公桌的正中央。
那个动作干脆,利落,充满了言出必行的、洒脱的意味。
仿佛他推出去的,不是一本足以在整个大陆,都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性风暴的无价瑰宝而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完成了自己历史使命的寻常物件。
穆恩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眸中,那抹满意的、欣赏的光芒变得愈发的浓郁。
他缓缓地伸出手,将那本古籍郑重地收到了自己的面前。他又将那本刚刚才誊写完成的、墨迹未干的手抄本,拿了起来仔仔细细地,与自己脑海中烙印的内容快速地比对了一遍。
一字不差。
甚至连其中几处因为主人心绪激荡而导致的、潦草的、充满了力量感的笔触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很好。”
穆恩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将那本手抄本轻轻地推回到了龙遥的面前。
“那么按照约定,这本书现在是你的了。“
“而这本书的原本,从现在起将成为,海神阁的最高机密,未经我以及海神阁其他两位阁老的共同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再次翻阅。“
他看着龙遥,那双深邃的眼眸再次变得锐利了起来。
“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包括老夫的身份以及这本书的存在和……关于那个邪魂师的任何情报,你们都必须给我烂在肚子里!”
“除了你们两个人之外,我不希望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明白吗?”
那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在房间内缓缓回荡。
王冬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用力地点了点头。
而角落里的唐婉儿,也极其配合地将自己的头埋得更低了,那副乖巧柔顺的模样仿佛真的将穆恩的每一句话都奉为了金科玉律。
“现在,”穆恩将那本古籍原本郑重地收入了自己的储物魂导器之中,然后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那双锐利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从龙遥和王冬的身上移开,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跪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娇小的身影之上。
“至于你……”
穆恩的声音在一瞬间再次变得冰冷、淡漠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小姑娘,现在是不是也该跟老夫,好好地聊一聊了?”
在少年收起那本意义非凡的手抄本后,整个房间内那场由智慧、胆识与权谋交织而成的无形博弈便悄然落下了帷幕。
剩下的便不再是谈判。
而是审判。
龙遥没有动。
他只是拉着王冬退到了一旁,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纯粹的、近乎于在欣赏一出精彩戏剧般的浓厚兴致。
仿佛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只是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有趣的余兴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