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额 3%,刚好卡在《环保监管实施细则》里‘特殊情况酌情处理’的弹性空间内。”
他指尖在屏幕上虚划,
“这个误差,足够让十三家高污染厂顺利落地,京州西区的铬盐化工,北区两家焦化厂,东南郊五家小冶炼,还有那个没在规划里明说的电镀集群。
它们不在监管名单上,但我查了京州自然资源局的用地审批,已经完成备案。”
专家眉头皱紧,金丝眼镜滑下来一点,他抬手推了推:
“这位同志,数据统计口径不同是常事,不能简单做减法。”
“我没做减法。”
祁天佑从资料袋里抽出张复印件,环评批复文件上的公章红得醒目,
“我查的是贵部〔2023〕环审字第 179 号文件,第十二条写得清楚:‘所有迁移企业须 98% 纳入省级动态监控平台’。”
他把复印件递向主席台,纸张在手里展得平整,
“现在平台录入率 97.03%,比承诺的 98% 低了 0.97 个百分点。这不是口径问题,是执行没到位。”
特训主任放下茶杯,杯底撞在桌面,“咚” 的一声:
“你有确凿证据?”
“证据都在公开渠道。” 祁天佑指了指复印件上的网址,
“我只是把散在各部门网站的文件,拼在了一起。”
专家的脸色白了些,手指在键盘上顿了两秒,才切换到下一页,屏幕瞬间被 “产业转移的社会效益” 占满。
祁天佑没再说话,转身走回座位,把复印件叠好,塞进资料袋最深处。
课后休息时,几名学员围着前台工作人员,声音压得极低:
“b07 到底是谁?地方推荐的什么人?”
“只说是地方组织部推的,背景还没通知。”
“能挖这么细的数据,要么内部有人递消息,要么他有特别渠道。”
另一个人啧了声,“关键是敢说, 这可是政策研究室的顾问,他就不怕?”
祁天佑站在走廊饮水机旁,接了半杯热水。
玻璃杯壁凝满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滑,他用拇指抹掉一圈,杯身的倒影里,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不是笑,是紧绷一下午的肌肉突然松弛的错觉,快得像没发生过。
他清楚这一问的分量。
不是纠正数据,是打破了某种默契:
有些数字是 “心照不宣” 的,
有些误差是 “默认合理” 的,
像一层窗户纸,没人会捅破。
可他捅破了,等于宣告:
那些 “弹性空间” 不是模糊表述,是可拆解的漏洞;
那些 “合理误差” 不是统计问题,是责任的缺位。
回教室前,他扫了眼走廊尽头的摄像头,镜头斜对饮水机,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肩,挡住半个身子;
又瞥了眼头顶的空调出风口,格栅密得看不出异常,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这些细节不会写进笔记,却会刻在脑子里,左右他接下来每一步。
傍晚六点,学员们三三两两地走了,有人递名片,有人聊课上的内容。
祁天佑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走出报告厅。
在门口停下时,他回头望了眼主席台 ,
特训主任正弯腰收拾文件,动作很慢,手指在文件上顿了好几次,
然后抬头,眼神越过人群,朝他这边扫了一眼,
那目光很沉,像含着什么,没说话,又低下头去。
五楼的房间朝南,夕阳还没完全落下去,在地板上投出长影。
两张单人床的白床单平整得没有褶皱,桌上的日程表打印得整齐,纸边切得齐整。
祁天佑打开笔记本电脑,先连了 wiFi,调出加密邮箱,新建文档时,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才敲下标题:
《数字背后的权力意志》。
正文第一行是:“政策文本中的‘弹性空间’,从来不是模糊表述,而是责任豁免机制的显性痕迹。”
刚敲完第三段,手机突然震动。
屏幕亮了下,一条未署名短信弹出来:“明天茶室,九点。” 没有发件人,没有多余的字。
他盯着屏幕三秒,指尖按了返回,删掉草稿,退出邮箱,关机,把手机塞进双肩包内袋,拉严拉链。
抬头看向窗外,华灯已亮。
他摘下左手的翡翠扳指,放在牛皮笔记本旁。
深绿色的扳指上有道浅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闭上眼睛时,右手下意识抬起来,推了推鼻梁 , 那里什么都没有,这是多年前备课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
指尖不知何时被纸边划破,一滴血珠渗出来,滴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晕开了 “责任” 两个字的笔画,红得像融化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