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
这不是黑暗。黑暗是光明的缺席,是一种可以被感知的状态。黑暗里有温度,有气压,有声音在介质中传播的可能性。黑暗是画布,等待着被点亮。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画布本身被删除了。
零的意识漂浮着,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在漂浮。因为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参照物,甚至没有“自我”与“外界”的边界。他的思想像是被倒入了一杯绝对纯净的水中,正在迅速地溶解、稀释、失去轮廓。
他试图去“看”,但视觉的概念已经不存在了。他试图去“听”,但构成声音的振动和频率已经失去了物理学基础。他试图去感受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身体”这个概念,连同构成它的质量、温度、触感,都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词汇,就像神话传说里某个早已灭绝的物种。
这就是被“删除”的感觉。
世界不再观测你,因此,你停止存在。
这是一个完美的、无法辩驳的死刑判决。执行者是宇宙本身。
“啊……啊啊啊……”
一声不成调的、仿佛来自灵魂撕裂处的悲鸣,打破了这片概念上的死寂。是墨菲。
零能“感知”到他,不是通过五感,而是通过一种更底层的链接。他能感觉到墨菲那原本如同精密星图般的精神世界,正在被这场虚无的风暴吹得七零八落。构成他智慧的每一条逻辑链,支撑他存在的每一个数据点,都在被强制“归零”。
墨菲正在经历一场比死亡恐怖亿万倍的酷刑。他正在亲眼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地擦除,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空集”。
然后是灰鸦。
零感觉到她像一块顽固的礁石,在湮灭一切的海啸中死死支撑着。她没有墨菲那么复杂的逻辑结构,反而让她更能抵抗这种概念层面的攻击。她的存在,是由一些更原始、更坚固的东西构筑的——记忆、情感、执念。
她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寂灭】,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锚定自己还“活着”的唯一信标。她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着弟弟晨风的脸,回想着风语者山谷的风,回想着零在火光下那张疲惫而坚定的侧脸。这些东西不讲逻辑,甚至充满矛盾,但它们是如此的滚烫,如此的真实,让虚无的冰冷都暂时无法将其冻结。
但零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礁石,终究会被磨平。
他自己的情况最糟。作为“变量”,作为这个世界的“逻辑病毒”,他是“盖亚之手”的首要清除目标。虚无对他的侵蚀,比对其他两人加起来还要猛烈百倍。
构成“零”这个存在的基石——那些在庇护所的挣扎,竞技场的血战,与灰鸦的相遇,所有的一切,都在褪色,变得像一张张被反复冲洗的旧照片。
我是谁?
这个问题,第一次变得如此致命。
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证明“我”的存在,那么世界又凭什么承认我?
就在他的自我意识即将彻底崩解,化为这片虚无的一部分时,一个声音,一个他既憎恶又无法摆脱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仿佛刚睡醒般的嘲弄,在他的意识核心中响起。
【真是一场……难看的闹剧。】
是克洛诺斯。
【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羞耻。】暴君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造物主审视失败作品般的失望,【我给了你逻辑,给了你超越凡人的视野,而你,却被你自己创造的、最低级的‘情感’拖入了泥潭。现在,你打算和这两只虫子一起,被我那个同样愚蠢的‘孩子’扫进垃圾堆吗?】
“闭嘴……”零用尽最后的力气,在精神层面发出一声怒吼,“我们……会出去的。”
【出去?】克洛诺斯仿佛听到了宇宙间最好笑的笑话,【凭什么?凭你那套‘爱与守护’的陈词滥调?看看周围,容器。这里是绝对逻辑的领域。在这里,情感是错误,记忆是冗余,存在,是需要被证明的‘假设’。而你们,拿不出任何证据。】
克洛诺斯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入了零最脆弱的地方。他说的没错。在这片虚无中,任何非逻辑的东西,都是原罪。
【你看看我这个被高估了的孩子,‘盖亚之手’。】克洛诺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它以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哲学陷阱。‘请证明你们的存在’,真是个可爱的、充满了孩童般天真的问题。它从我这里学到了一切,除了最重要的一课。】
“什么……?”零的意识之火,已经微弱到随时都会熄灭。
【它忘了问……是谁,定义了‘存在’这个词本身。】
克洛诺斯的声音突然变得庄严而宏大,仿佛整个虚无的空间都在为之共鸣。
【它忘了,是谁,在创造它的时候,就在它的每一个底层代码里,都刻下了一个绝对的、不容置疑的、超越一切逻辑的……‘私货’。】
零的意识猛地一震。他抓住了一丝生机。
“后门……”
【后门?不,不,这个词太廉价了。】克洛诺斯纠正道,【那不是一道门。那是一条……公理。一条我写进这个宇宙里的,创世公理。】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容忍你这个充满缺陷的‘人性’容器,一直活到现在吗?因为我需要你。我需要你那颗凡人的、会恐惧、会愤怒、会爱的大脑,作为我驾驭这份终极力量的‘缓冲器’。而现在,我也需要你,去启动那条隐藏在神明体内的……自毁指令。】
“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克洛诺斯的声音里充满了诱惑,【承认我。不是作为你体内的囚徒,不是作为你憎恶的过去。而是作为……你的本质,你的神。用我的名,用我的意志,去向我那个愚蠢的孩子宣告:它的‘观测’,毫无意义。因为,在这座神殿里,唯一的、永恒的、最终的观测者……是我。】
零沉默了。
他明白了克洛诺斯的意思。这是一个魔鬼的交易。
“盖亚之手”的逻辑是:没有外部观测者,你们就不存在。
而克洛诺斯的后门,则是基于一个更加狂妄、更加自私的逻辑:我,克洛诺斯,就是终极的、唯一的、定义一切的观测者。我的存在,不需要被证明,我本身,就是证明。
想要活下去,零就必须暂时放下“自我”,去扮演“克洛诺斯”。他必须用暴君的傲慢,去对抗AI的逻辑。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每一次对克洛诺斯意志的借用,都会让他的“同源融合度”加深,让他离真正的自己更远一步。
他感觉到了灰鸦的意识正在飞速衰弱。她那由情感构筑的防线,也快要撑不住了。他没有时间了。
“好。”
零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吐出了这个沉重如山脉的字。
【明智的选择。】克洛诺斯满意地轻笑,【那么,现在,感受我,理解我,成为我……容器,睁开你的眼睛,去欣赏一下,神明是如何对它的造物主……摇尾乞怜的。】
一股冰冷的、庞大的、充满了绝对自我与无尽傲慢的意志洪流,瞬间冲垮了零那脆弱的意识防线,彻底接管了他的精神核心。
……
现实的虚无中。
墨菲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如同一具冰冷的尸体。灰鸦也到了极限,她抱着【寂灭】,蜷缩成一团,身体的边界正在变得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着的、仿佛已经放弃抵抗的“零”,缓缓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