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就……再把它掀翻一次好了。”
当灰鸦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碎的、却又无比坚韧的金属质感。像一把在熔炉里淬炼过无数次、布满了裂纹,却依旧锋利得能割开现实的匕首。
那股近乎疯狂的决绝,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零心中所有的厌倦与疲惫。他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抹冰冷的、燃烧着的笑容,看着她眼中那片不惜将整个世界付之一炬的荒原。他忽然觉得,自己体内那片刚刚经历过海啸的灵魂海洋,找到了新的堤岸。
十指相扣的手,传递着彼此的温度。那不是恋人间的缱绻,而更像是两个在暴风雪中迷失的旅人,将彼此的生命线,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然而,当那股支撑着她做出宣言的意志力,如同潮水般退去后,现实的重量,便毫不留情地重新压了下来。
灰鸦的身体,在她自己的怀里,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双刚刚还燃烧着火焰的眸子,光芒迅速黯淡了下去,被一层浓重的、无法掩饰的虚弱所覆盖。她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醒来,是意志的胜利。但活着,却是身体的战争。
“喂……”零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那股刚刚升起的、要与世界为敌的戾气,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疼惜和担忧,“别硬撑。”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同时将一股微弱却恒定的生命源能,缓缓渡入她的体内,像涓涓细流,滋润着她干涸的河床。
“我没事。”灰鸦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逞强的沙哑,“只是……电池的电量,不太够了而已。”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说得倒是轻巧,‘再掀翻一次’……我现在,恐怕连站起来,都得花上半天时间。”
“我们可以等。”零立刻说道,“等你恢复。一天,十天,一个月……多久都行。这个地方很安全。”
灰鸦摇了摇头。她抬起眼,看着穹顶那片永恒的、虚假的黄昏,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不。”她轻声说,“我们没有时间。而且……这里也并不安全。”
零愣住了。
“你说什么?”
“这里……”灰鸦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看似完美的、与世隔绝的生态圈,那些发光的植物,那些清澈的溪流,那些在空中飞舞的孢子,“……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个陈列柜。一个用来展示战利品的,华丽的玻璃盒子。”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属于废土顶尖掠食者的、深入骨髓的警惕,“而我们,就是那个被放在天鹅绒上,供人观赏的……战利品。”
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中陡然一凛。
是啊。他怎么忘了?【圣所】。这是克洛诺斯为自己准备的、永生的伊甸园。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植物,都铭刻着他的逻辑,都连接着那个已经崩塌的中央实验室的底层数据。虽然“摇篮”协议净化了世界,但这个地方,本质上,依旧是……他的造物。
沈议员的全息投影,能够如此精准地、强制性地投射到这里,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联盟,或者说,那些继承了克洛诺斯遗产的人,对这里了如指掌。他们随时都能找到他们,也随时都能……像捏碎一个玻璃盒子一样,将这里连同他们一起,彻底摧毁。
这里不是避难所。这里是他们自己走进来的……囚笼。
“二十四小时。”零的声音变得干涩,“那艘叫‘方舟’的船,二十四小时后就会到。”
“所以,我们必须在那之前离开。”灰鸦接过了话头,语气平静,仿佛在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而且,要让他们找不到。”
“去哪儿?”零问。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世界太大了,大到无处可逃。世界又太小了,小到在联盟的天基卫星监视下,无处可藏。
他融合了克洛诺斯的记忆,知道联盟的“天眼”系统有多么恐怖。那是一个由数百颗旧世界军事卫星组成的监控网络,足以扫描地表上任何超过恒定能量值的生命体。而他,零,现在就是一个行走的、功率巨大的……能量信标。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像是在黑夜里点燃了一支巨大的火炬。
灰鸦沉默了。她靠在零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积蓄着力量,又像是在进行着一场艰难的内心挣扎。零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正在微微加速。
过了很久,久到零以为她又睡着了的时候,她才重新睁开眼。
那双眼睛里,不再有之前的疯狂与决绝,而是被一种……更深沉、更柔软、也更脆弱的情感所填满。
“零。”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嗯。”
“在决定……怎么把这个世界掀翻之前,”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词句,“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一个……很小,很不起眼的地方。”灰鸦的目光有些躲闪,不敢直视零的眼睛,这在她身上是极其罕见的神态,“那里没有高墙,没有能量护盾,甚至……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只有一些……很固执的人。”
零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那个地方,在一个很深的峡谷里。磁场很乱,‘天眼’照不到那里。联盟的地图上,把它标记为‘死亡峡谷’,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禁区。”她的语速很慢,像是在描绘一个尘封已久的梦,“那里的人,不信系统,也不信联盟。他们只信自己手里的种子,和山谷里那条从不干涸的地下河。”
零的心,微微一动。他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种他从未听过的……眷恋。
“我想去那里。”灰鸦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因为……阿明在那里。”
阿明。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零记忆里那把生锈的锁。他想起了在钢铁壁垒的沉降集市里,灰鸦为了换取一剂救命药,那种不惜一切的决绝。想起了她提到弟弟时,那瞬间变得柔软的眼神。
那是她的……软肋。是她在这片残酷废土上,所有坚硬外壳之下,唯一不设防的……核心。
而现在,她正准备,将自己唯一的软肋,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沈议员用阿明威胁我们。”灰鸦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有些急促,这一次,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愤怒和恐惧,“他知道阿明有灰坏病,他说联盟对这种病‘很感兴趣’……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零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在钢铁壁垒,他们只是‘观察’,因为有张铁拳在,有拾荒者公会的规矩在。可一旦被联盟盯上……阿明会变成实验室里的标本。他们会把他一片一片地……拆开来研究。”
“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带他走。”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在联盟的人找到他之前。”
零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覆盖在了她那只抓着自己衣袖的、冰冷的手上,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地,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温暖地包裹住。
“那里……”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而温和,“是你的家吗?”
灰鸦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垂下了眼睑。
“……我没有家。”她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宣告一个判决,“乌鸦……没有巢穴。”
“但那里,有你的弟弟。”零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种……平等的、深刻的理解,“有你……最后的牵挂。”
灰鸦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她猛地把头埋进了零的怀里,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巢的、伤痕累累的倦鸟。她没有哭,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汲取着他身上那份让她安心的、混合着硝烟与泥土的味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