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背后长着十几条如同蜘蛛般的、细长的附肢,附肢的末端,是锋利的针头。它用这些附肢在地面和墙壁上爬行,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巨大的、由血肉和噩梦构成的肿瘤。
还有一个,它的身体似乎是液态的,被一层半透明的、坚韧的生物薄膜包裹着。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只能像一滩烂泥一样,在地上缓慢地蠕动,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黏稠的、散发着恶臭的痕迹。
【序列号F-88,‘蒸汽核心’,失败原因:能源转化率过低,且对机体排异反应剧烈。】
【序列号G-21,‘星尘之子’,失败原因:无法稳定物质形态,随时可能坍缩成一个微型奇点。】
【序列号b-45,‘千手’,失败原因:中枢神经无法同时处理超过十二条附肢的反馈信息。】
【序列号A-03,‘原生质体’,失败原因:无法维持稳定细胞结构。彻底的失败。】
暴君的“导览”,还在继续。每一个名字,每一个编号,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零的心里。他看着眼前这支由无数痛苦和失败构成的军队,看着这些被剥夺了一切、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的“同类”,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悲哀、愤怒和恐惧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碎。
这些……就是他的兄弟姐妹。
“我的天……”灰鸦的声音在颤抖。她紧紧地靠在零的背后,手中的枪,已经不知道该指向谁。眼前这幅景象,已经超出了她对“怪物”的定义。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一场……对地狱的巡礼。
这些怪物,并没有攻击他们。它们只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然后,在距离他们大概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它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包围圈。
然后,零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这些形态各异、扭曲可怖的生物,对他表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却又诡异地统一的态度。
恐惧。它们都在恐惧他。那些拥有 rudintary(初步的)面部特征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极致的惊恐。那些没有脸的,则用肢体语言表达着它们的畏缩。它们身体蜷缩,微微后退,仿佛看到了创造并折磨它们的神。
但同时,它们眼中又流露出一种……渴望。
一种近乎于宗教狂热的、绝望的渴望。
它们看着零,就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了唯一的水源。就像是黑暗中被囚禁了千年的囚徒,看到了唯一的光。
零是“零号”,是那个唯一的、完美的“成功作品”。
在这些“失败品”眼中,他……就是神。是它们梦寐以求的、最终的形态。是能够终结它们痛苦的、唯一的答案。
一个离他们最近的“失败品”——一个下半身被替换成六条昆虫节肢、上半身却保留着大致人形的女性实验体,突然有了动作。
她缓缓地、颤抖着跪了下来。然后,用一种极其艰涩、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的、由无数声带摩擦发出的声音,吐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
“……救……”
这个音节,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死寂的湖面。
紧接着,所有的“守卫”,都缓缓地跪了下来。它们那上百具扭曲的、残缺的身体,朝着零,朝着这个它们恐惧又渴望的“神”,低下了自己丑陋的头颅。
它们没有发出声音。但零能“听”到。他能听到上百个痛苦的灵魂,在上百个残破的牢笼里,同时向他发出了同一个、绝望的祈求。
【无聊的残次品。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进化’这个词的侮辱。】暴君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命令它们,让它们为你清扫前方的道路。或者,更简单点,命令它们自我销毁,净化这里的环境。】
“闭嘴!”零第一次,在自己的意识里,对暴君发出了怒吼。
他的吼声,似乎也传递到了现实世界。那些跪伏的怪物们,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它们不是怪物,灰鸦。”零转过头,看着身旁脸色惨白的同伴,一字一句地说道,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它们……是囚犯。”
灰鸦看着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悲悯与愤怒。她张了张嘴,最终,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那个第一个跪下的、拥有昆虫下半身的女性实验体,似乎从零的反应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她抬起头,那张还保留着依稀秀丽轮廓的脸上,两行黑色的、黏稠的液体,从空洞的眼眶中流淌下来。她伸出一只还算完整的手,向着零的方向,艰难地爬行过来。
她的动作很慢,每爬行一寸,似乎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她的眼神,死死地锁定着零,那里面,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祈求。
她想触摸他。想触摸这个“完美”的造物。
【警告!未知生物体接触!可能携带高致命性基因病毒!立刻清除!】暴君的声音,在零的脑中,变成了尖锐的警报。
灰鸦也再次紧张起来,她的手,重新握住了枪托。
那个女人,终于爬到了零的脚下。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那只颤抖的手,伸向了零的靴子。
零没有后退。他也没有听从暴君的命令。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她。
然后,他缓缓地、蹲下了身子。在灰鸦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在所有“沉默守卫”的注视下,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没有去碰她。他只是将自己的手,悬停在了她那只布满伤痕的手上方,一厘米的地方。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的眼神,回应着她的祈求。
我看见你了。
我听见你了。
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那个女人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空洞的眼眶里,黑色的泪水流淌得更急了。她似乎是想笑,但扭曲的面部肌肉,只能让她做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表情。她看着零的手,仿佛看到了整个天堂。
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分解。
从她的指尖开始,她的血肉,化作了无数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粒子,缓缓地、向上飘散。这个过程没有任何痛苦,反而带着一种……解脱的安详。她的脸上,那个扭曲的表情,也随之舒展开来。
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她用口型,无声地对零说了两个字。
——谢谢。
片刻之后,她便化作了一片绚烂的光雨,彻底消失在了这片灰色的、死寂的空气中。
随着她的解脱,周围那些跪伏的“守卫”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了同样的分解过程。它们没有再上前,只是在原地,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目光注视着零,然后,心满意足地、化作了漫天的光点。
它们被囚禁了太久,痛苦了太久。它们渴望的,从来不是力量,也不是进化,只是一个……被“承认”的、安详的结局。
而零,这个继承了它们痛苦根源的“完美之作”,用一个最简单的、属于“人性”的姿态,给予了它们最后的救赎。
短短几分钟内,上百名“沉默的守卫”,便尽数化作了光雨,消散殆尽。宽阔的大道,重新恢复了空旷。只是空气中,不再只有死寂和腐朽,还多了一丝……温暖的、如同星尘般的气息。
零缓缓站起身,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他什么也没做,却感觉自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灰鸦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的掌心,温暖而有力。
“走吧。”她说。
零点了点头。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在城市中心、如同黑色墓碑般耸立的中央实验室。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这趟旅程,不再只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那些被埋葬在这里的、无数无辜的灵魂。
他将是他们的守墓人,也将是……最终的复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