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哀鸣。
那不是比喻,而是物理层面上最真切的反馈。灰鸦能感觉到脚下的岩石在以一种低沉的频率共振,像是有一颗巨大的心脏正在地壳深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让她的牙齿跟着发麻。洞穴顶端,尘土簌簌而下,仿佛这处临时的庇护所随时都会在下一秒崩塌,将他们活埋。
但恐惧的源头,并不在地下。
而在洞外。
那片被猩红尘埃染成暗褐色的荒原上,一场寂静无声的……神迹,正在上演。
第一个抵达的,是一头体型堪比重型卡车的六臂屠夫。它的下半身是粗壮的甲壳类节肢,上半身却是臃肿的人形躯干,六条肌肉虬结的手臂末端,是闪烁着金属寒芒的骨刃。在钢铁壁垒的威胁等级手册里,这种东西被标注为“灭队级”,任何一支标准的十人卫戍小队遭遇它,唯一的正确指令就是呼叫空中支援,然后各自逃命。
但此刻,这头移动的杀戮堡垒,却像一个最温顺的仆从。它停在距离洞口百米之外的地方,收起了所有的骨刃,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下,那双浑浊的、燃烧着暴虐火焰的复眼,此刻竟流露出一丝近乎……敬畏的光芒。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从东面的山脊后,缓缓游弋而来的是一头尸华巨蟒。它的身体并非血肉,而是由无数具被菌类和藤蔓强行缝合在一起的尸骸构成,所过之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腐败芬芳,足以让任何吸入者的大脑在三秒内坏死。它盘踞在六臂屠夫的身侧,那张由十几颗人类头颅拼凑成的、不断开合的“花蕊”面庞,朝向洞口,静默无言。
西面的地平线下,升起了一座移动的水晶山峦。那是一头碎晶巨兽,它的每一次移动,都会让覆盖全身的、厚达数米的能量晶簇相互摩擦,发出风铃般清脆悦耳、却又致命无比的声音。任何频率的声波探测都会在它面前失效,而那些晶簇逸散出的能量,足以扭曲光线,形成一片绝对的“寂静领域”。
更多的……更多的怪物,正从废土的每一个角落里涌现。
它们是这片土地上最顶级的噩梦,是幸存者们在睡梦中惊醒的根源,是人类文明废墟上崛起的、新的统治者。
而现在,它们全都来了。
没有嘶吼,没有咆哮,没有为了争夺领地而相互厮杀。它们只是沉默地、有序地,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将这个不起眼的小小洞穴,层层包围。
像一群最忠诚的、沉默的卫兵,在等待着……它们的王。
灰鸦的呼吸几乎停滞了。她手中的枪械冰冷得像一块毫无意义的废铁。她知道,只要外面任何一头怪物打个喷嚏,所掀起的气浪就足以将她和零撕成碎片。但它们没有。它们只是……等待。
这种绝对的、跨越了物种与本能的服从,比任何血腥的屠杀,都更让她感到灵魂深处的战栗。
她转过头,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零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他回握着她的手,那份轻柔的力道,是她此刻感知中唯一真实、唯一属于“人类”的东西。
那场席卷整个废土的精神敕令,已经停止了。但代价,是显而易见的。
零的身体,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能量的蓄电池。他的生命体征,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依旧睁着,灰鸦会以为自己正握着一具……完美的、拥有体温的尸体。
“你……”她的喉咙干涩得发痛,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字。
【看看你,‘零’。】
脑海中,暴君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你拥有了神的力量,却用它来做乞丐的勾当。你本可以命令它们为你夷平钢铁壁垒,为你堆砌一座白骨的王座,为你献上这片土地上所有幸存者的头颅。但你做了什么?你只是……让它们别出声?】
零的意识,像一艘在风暴中飘摇的小船,疲惫到了极点。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反驳暴君的嘲讽。他只是……下达了另一个指令。
一个通过他们灵魂深处的链接,悄无声息地传递出去的指令。
不是语言,也不是文字。而是一个……念头。
一个极其简单、极其纯粹的念头。
【食物。】
【干净的水。】
【药品。】
【……代步的工具。】
洞穴外,那死寂的、由怪物组成的包围圈,忽然出现了骚动。六臂屠夫巨大的身躯微微动了动,它似乎有些困惑,但王令不可违逆。它转过身,六条节肢迈开,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向着远方一处废弃的城镇遗址冲去。那里,或许有罐头,或许有密封的瓶装水。
尸华巨蟒扭动着它那令人作呕的庞大身躯,钻入了地底。它的菌丝网络,能轻易地找到深埋在地下的、未被污染的水源。
而那头碎晶巨兽,则发出了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幔深处的嗡鸣。它背上的一块小型晶簇忽然脱落,悬浮在空中,然后缓缓地、平稳地,向着洞口飘来。那块水晶内部,蕴含着最纯粹的、足以支撑一个小型避难所运转数日的生命源能。对于受伤的生物体来说,这是最好的……药品。
【真是……可悲。】暴君的声音里,那份嘲弄变成了纯粹的鄙夷。【你把一群足以毁灭文明的军队,当成了一支……后勤保障小队。你玷污了这份力量,‘零’。你用龙的爪子,去捡拾地上的面包屑。】
【它们……不是我的军队。】
零的意识,终于在疲惫的海洋中,凝聚起了一丝微弱的回应。
【它们是……母体留下的……孩子。】他的思绪断断续续,【也是……我的……责任。】
【责任?一个失败品,对另一群失败品,谈论责任?】暴君冷笑,【别用这些廉价的词汇来装饰你的软弱了。你只是……害怕。你害怕拥有真正的力量,害怕成为我。所以你宁愿像个过家家的孩童,抱着这些扭曲的玩偶,来寻求一丝可怜的、名为‘人性’的慰藉。】
零没有再回答。因为他所有的心神,都用来对抗那股随着每一次呼吸涌来的、足以将灵魂都冲散的虚弱感。
灰鸦看着那块足有一人高的纯净水晶,悄无声息地悬停在洞口,散发着柔和的、温暖的光芒。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松开零的手,走到他面前,抬起手,用自己战术服那还算干净的袖口,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零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那双异色的瞳孔,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灰鸦的脸上。
“还好吗?”灰鸦低声问,声音嘶哑。
“……还活着。”零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呢?”
“肋骨断了三根,左腿的伤口又裂开了。死不了。”灰鸦用一种汇报任务的语气说道,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她擦干净了血,手却没有放下,只是停留在他的脸颊旁,感受着那份冰冷的、非人的体温。
“谢谢。”零忽然说。
“谢我什么?”灰鸦愣了一下,“谢我没在你背后开枪?还是谢我把你这个麻烦……从猩红巢穴里拖出来?”
“谢谢你……”零的目光,第一次,不再是空洞的,而是有了一丝……温度,“……陪着我。”
灰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猛地收回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