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式化他。
这四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程序指令,在零的脑海中回响。它取代了恐惧,覆盖了迷茫,将那片因真相揭露而掀起滔天巨浪的意识之海,强行冻结成了一片光滑如镜的冰原。
灰鸦怔怔地看着他。她看到零说出这句话时,那只代表着人性的黑色左眼深处,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异常坚定的火苗。而那只属于暴君的暗金色右眼,则倒映着一种近似于……愉悦的、冰冷的火焰。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在这一刻,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达成了一种恐怖的和谐。
“回去……我们怎么回去?”灰鸦的声音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将他从那种神魔合体的状态中拉回现实,“我们是被张铁拳赶出来的。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他不会相信我们的。”
“他会的。”零转过身,重新面对她。他脸上的虚无感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乎常人的冷静,一种仿佛已经将未来所有可能性都计算完毕的绝对自信。
“张铁拳是一个纯粹的务实主义者。”零开始分析,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敲入岩石的钢钉,“他所有的决策,都基于一个最高准则:保全钢铁壁垒-7号。他把我赶出去,是因为我是一个不可控的、会引来兽潮的‘灾难信标’。但现在,情况变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净化协议’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钢铁壁垒,乃至所有幸存者的最高威胁。这个威胁的优先级,远高于我个人。只要我能拿出让他信服的证据,他就会立刻将矛头转向真正的敌人。”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要对抗这个敌人,他需要力量。一种能够与天穹生物科技这种旧世界顶级技术相抗衡的力量。而我……”零指了指自己,“……是这片废土上,他唯一能找到的、与那个‘系统’同源的力量。我不再仅仅是威胁,我还是……唯一的解药。”
“他会赌的。”零下了结论,“因为他别无选择。一个合格的指挥官,会在两颗炸弹之间,选择那颗他至少还握着引爆器遥控器的。”
灰鸦沉默了。她无法反驳。零的分析,精准、冷酷,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却又直指人心最深处的逻辑。她意识到,零在解读艾瑞斯档案的同时,似乎也……继承了暴君那可怕的、洞悉一切的分析能力。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最终,她只能这么问。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来,但一种被零强行注入的、名为“希望”的毒药,也开始在她的血管里蔓延。
“现在。”零言简意赅。“你的伤势,还能支撑多远?”
“死不了。”灰鸦咬了咬牙,扶着岩壁站起来,肋部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但我们没有食物,没有足够的弹药,水也只够两天的量。就这么回去,路上随便遇上一场辐射风暴或者一个稍微大点的畸变体群落,我们就完了。”
“补给,会有的。”零说着,走向了洞口。他抬起头,望向那片被猩红巢穴崩塌时扬起的尘埃所笼罩、显得格外暗淡的星空。
“母体的死亡,释放了庞大的生命源能。这股能量,对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畸变体来说,都是一场……盛宴。它们会变得更强壮,更狂暴,同时,也会被这股气息所吸引,向着巢穴的废墟聚集。”
他的声音顿了顿,嘴角,第一次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它们会来……朝见它们的王。”
灰鸦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就看到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像一根天线,开始向着整个废土,释放出一股无形的、却又磅礴得足以令万物战栗的……精神波动。
那是属于“盖亚之心”的源能,混合着暴君的意志,再通过零这个独特的“容器”所编译出的、独一无二的……君王敕令。
灰鸦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她能“感觉”到。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抖,感觉到远方传来无数或高亢或低沉的嘶吼,感觉到空气中那股躁动不安的能量,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驯服。
她骇然地看着零。他还是那个少年,但此刻,他仿佛就是这片黑暗废土的心跳,是所有怪物的……神。
而零的意识,在发出那道敕令之后,并没有回到现实。他任由身体的本能维持着信号的释放,而他的主观意识,则选择……下沉。
他主动地,坠入了自己那片被冰封的、死寂的精神之海。
……
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光,也没有黑暗。
这里是一片纯粹的“无”。
零的意识体,就站在这片“无”的中央。他知道这里是哪里。这里是他和暴君的精神世界的交界处。那道曾经将他们隔开的、象征着50%侵蚀度的墙壁,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这片广袤到没有边界的……虚无。
平衡。母体留下的最后馈赠,并不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墙,而是一个……公平的角斗场。
零静静地站着,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面前的虚无之中,空间,像水面一样,泛起了涟漪。一个身影,缓缓地从那涟漪的中心走了出来。
那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同样的黑发,同样的身高,同样的体型。甚至连脸上的那种、因刚刚经历过巨大冲击而残留的、一丝疲惫的痕迹,都完美地复刻了下来。
唯一的不同,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纯粹的、暗金色的瞳孔。如同两颗被极致的低温所冻结的恒星。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杂质,没有情感,没有欲望,只有绝对的、神性的……理性。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白色研究服,双手插在口袋里,步伐从容,姿态优雅,仿佛不是走向一个敌人,而是走向自己的作品陈列柜。
他就是暴君。不再是声音,不再是幻影,而是一个……与零拥有同等“真实度”的存在。
“晚上好,‘零’。”
暴君在他面前十米处站定,微笑着开口。他的声音,不再是通过精神链接直接灌入脑海,而是像正常人说话一样,通过空气的振动传来。在这片虚无中,他凭空创造了“介质”这个概念。
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创造了自己的“父亲”,也是自己最终的……敌人。
“看来,艾瑞斯那个多愁善感的老女人,最后还是给你留了点东西。”暴君的目光扫过零,像是在检查一件仪器的运行状态,“也好。省去了我很多解释的功夫。让你亲眼看看‘真相’,总比我费尽口舌要有效率得多。”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赞许,就像一个老师在夸奖一个终于开窍的学生。
“你做得很好,容器。”他继续说道,向前走了两步,“真的,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你不仅完美地承受住了盖亚之心的能量洪流,甚至还学会了利用它的权限。你刚才发出的那道敕令,虽然粗糙,但逻辑很清晰——命令附近的低等‘兵种’,为你搜集生存所需的‘资源’。很不错的想法。”
暴君停下脚步,张开双臂,脸上的微笑,第一次带上了一种……堪称“热忱”的情绪。
“你已经完成了你作为‘保险丝’和‘容器’的所有使命。你承受了痛苦,保留了火种,现在,更是将这具身体……这件‘作品’,打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完美状态。”
他的目光,变得灼热,像一个狂热的艺术家,在欣赏自己最杰出的杰作。
“我很高兴。真的。这证明我最初的设计,是完全正确的。人性,虽然是累赘,但作为一种‘催化剂’,却能激发出意想不到的潜力。”
他放下了手臂,双手重新插回口袋,那份热忱迅速褪去,变回了那种神明般的、漠然的平静。
他看着零,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置疑的、最终的指令。
“现在,闹剧结束了。”
“把身体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