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艾尔完成了对孤独堡垒的操作,指尖最后一点幽蓝的能量光芒隐没入控制水晶内部。那庞大的氪星水晶矩阵核心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冰川内部的嗡鸣,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抽离”感。
整个堡垒的存在感在物理层面上迅速变得稀薄、透明,如同一个巨大的幽灵船,彻底融入了北极万年不化的冰层与永不止息的暴风雪之中,从地球上所有最先进的探测器的扫描视野里,被干净利落地抹除。
绝对的隐匿,绝对的隔离。
他转过身,披风在静止的空气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那双熔金般的眼眸,不含任何人类情感的温度,精准地落在几步之外那个渺小的人类身影上——艾莉娅·陈。
女孩正用力抱着自己的胳膊,纤细的身体在空旷得如同神殿般的大厅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北极的酷寒,与她之前在基地和联合国会场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此刻正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情地刺穿她单薄的衣物,侵蚀着她脆弱的人类之躯。她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紫,原本白皙的脸颊也被冻得有些透明。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那双曾经充满灵动的眼睛里,此刻混杂着清晰的警惕、深深的困惑,以及一种他不愿去深究、试图在他脸上寻找某种熟悉痕迹的、固执的探询。这目光,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他冰冷的神经末梢。
卡尔冷漠的眉眼几不可察地一动。他自身对这点低温毫无感觉,他的细胞在黄太阳的照耀下永恒燃烧。但视觉传感器和生物力场反馈明确地告诉他,这个碳基生命体正处于不适的临界点。
一种近乎本能、甚至可能源于某种被刻入基因的“保护”指令开始运作,却又在升起的瞬间,被他强大的理性迅速标记、归类为“维持实验体基本生存条件,确保观察数据准确性”。
无需任何可见的操作,只是一个意念流转。
瞬间,周遭那足以将血液冻僵的、冰冷刺骨的空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替换,变得温暖而宜人。
温度精确地稳定在人类体感最舒适的25摄氏度,一丝不差。突如其来的暖意包裹住艾莉娅,让她冻僵的肢体不由自主地稍微放松了些许,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这不再刺痛肺叶的空气。
然而,生理上的舒缓并未驱散她眼中的警惕。那戒备的神色,如同初生的小兽面对不可测的庞然大物,反而因为环境的骤变而更加清晰。她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评估着眼前这个存在每一个细微的举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用黑夜和星辰锻造的雕像,任由沉重而冰冷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堆积,形成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宣告着这里的主权,宣告着规则的由他制定。
艾莉娅也没有贸然开口。理智告诉她,在完全理解现状之前,任何言语都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这是自他在那场惨烈的氪石创伤后“苏醒”以来,她第一次有机会在相对“平静”的环境下,如此近距离地、不受干扰地端详他。
他的脸庞轮廓,依旧如同古希腊雕塑家穷尽心血雕琢出的杰作,完美得近乎不真实。但细细看去,那线条似乎比记忆中的“克拉克”更加冷硬,下颌绷得更紧,眉宇间凝聚着一种克拉克从未有过的、仿佛背负了整个星河宿命的沉重与漠然。
最让她心头刺痛的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堪萨斯阳光、温暖得能融化冰雪的湛蓝色眼眸,如今被一片深不见底、隐隐有熔金般物质缓慢流淌的虚无所取代。那里没有了笑意,没有了温和,只剩下绝对的理性,以及一种审视万物的傲慢和疏离。
她不由自主地、拼命地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上搜寻着,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的眉骨、鼻梁、唇线,渴望能找到一丝一毫属于那个会腼腆微笑、会为拯救一只小猫而停下脚步的农场男孩的温柔痕迹。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这种目光仿佛要穿透他卡尔·艾尔的表象,去挖掘另一个灵魂残影,想到这里让他内心莫名地升起一股强烈的烦躁。
他清晰地感知到,她看的不是他,不是此刻站在她面前、拥有绝对力量和意志的氪星之子。她是在透过他这具躯壳,固执地寻找那个早已被他自己亲手覆盖、摒弃的幻影——“克拉克·肯特”。
那个名字,那个身份,如同最顽固的附骨之疽,连同着这具身体此刻不受控制地、再次微微加速的心跳,都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羞辱的失控焦躁。他极力想忽视这生理上的“噪音”,试图用绝对的理性将其归类为无关紧要的系统误差,但这反应本身,就像是对他自诩的完美掌控最直接的嘲讽。
他厌恶这种感觉。
厌恶被“过去”定义,厌恶被一个软弱灵魂的情感残留所影响,更厌恶……这个人类女孩,成了唤醒这种影响的、挥之不去的催化剂。
他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平直,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却带着一种将空气都冻结的寒意。
“把你那些无用的心思收起来。” 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她试图隐藏的意图,“这里不是你的基地,没有你的同伴,更没有你幻想中的那个‘他’。”
艾莉娅的呼吸微微一窒,抱紧胳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卡尔向前踏出一步,并非逼近,而是以一种更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她,那眼神里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漠然与警告。
“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待在这里。安静地。” 他顿了顿,熔金的眼眸锁住她因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种谈论天气般的随意,却说着最残酷的话语。
“还有,别再试图用那种令人作呕的眼神,在我身上寻找根本不存在的鬼魂。”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如果再用那种恶心的视线看我,我不介意亲手挖出你这双不听话的眼睛。相信我,那并不会影响你作为一个‘实验体’的基本功能。”
话语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艾莉娅的耳膜,让她瞬间如坠冰窖,比刚才暴露在北极严寒中更加寒冷。
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才抑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颤抖。
卡尔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强忍恐惧的眼神,内心那莫名的烦躁感奇异地平息了一些。很好,恐惧比那该死的探询顺眼得多。他不再看她,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走向堡垒深处,留下艾莉娅独自站在空旷温暖却比冰窟更令人窒息的大厅里。
艾莉娅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冷酷、陌生的存在。
孤独堡垒的日子,是以一种近乎凝滞的节奏流淌的。
没有日出日落,只有幽蓝色水晶散发出的永恒冷光,以及中央处理器运行时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惯有的刻度,只剩下卡尔·艾尔偶尔离开又归来的、不确定的间隔,以及艾莉娅独自面对这片恢弘冰冷的、漫长的寂静。
自那次冰冷的警告之后,艾莉娅沉默了很久。她蜷缩在卡尔指定的、靠近能量循环端口因而比较温暖的角落,抱着膝盖,纤细的身影在巨大的水晶柱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无助。
孤独和恐惧如同交替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她思念陈清雁温柔的叮咛,查理宽厚的怀抱,想念基地里伙伴们吵吵嚷嚷的烟火气。
一想到他们可能正为了寻找自己而与卡尔正面冲突,她的心就揪紧了。她了解141,了解他们的忠诚与不屈,也正因为了解,她才更加恐惧。
在卡尔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抵抗都可能付出惨痛的、她无法承受的代价。她想回家,想得心都发疼,可“家”的方向,在这片冰原与星海之外,模糊得遥不可及。
挖出眼睛……女孩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眼皮,那冰冷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她知道那不是玩笑,她能从他毫无波澜的、如同熔融黄金般的眼眸里,读出一种超越人类情感的、绝对的认真,那是对生命界限的漠视。
但恐惧的深海之下,另一种情绪,如同顽强的水草,悄然滋生、蔓延,那是她骨子里一种不肯服输的韧性,是源自科学家血脉中对“不可能”的挑战欲,更是一种对记忆中那片阳光的守护。
她想起了克拉克,不是作为需要唤醒的幻影,而是作为一种象征,象征着即使在绝对的力量、无尽的黑暗面前,人性中那份看似愚蠢的温暖、坚持与善意,也并非毫无意义。
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让自己真的退化成一个只会瑟瑟发抖、等待命运裁决的囚徒。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尝试,为了保持自我的完整,也为了……或许还存在的那一丝渺茫的、能触及他冰冷外壳之下的希望。
艾莉娅开始尝试破冰。策略需要极其谨慎的调整。
直接提及“克拉克”这个名字,无异于手持火把闯入炸药库,是引爆他怒火最直接的途径。她必须转向更普世、更不着痕迹的关怀,去飞蛾扑火般,暖化这个如寒冰一般的神明,尽管这善意的对象,是一个随时可能撕碎她的、喜怒无常的神明。
堡垒内有一片模拟出的地球生态区,这是女孩在得到卡尔极其有限的“准许”后,平日里为自己准备赖以生存餐食的唯一资源来源。
这里的“蔬菜”并非真正植物,而是能量与特定元素模拟出的、具备相似口感和营养的合成物。今天,艾莉娅再次踏入这片散发着微弱生机光芒的区域,心情却与往日截然不同。她不再是仅仅为了果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的“讨好”目的。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那些形态各异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蔬菜”。
该做点什么呢?氪星人需要进食吗?
她不确定。他喜欢什么口味?记忆里,克拉克似乎对甜食和堪萨斯质朴的家常菜情有独钟。但卡尔·艾尔呢?他会觉得黄油腻口吗?会厌恶胡椒的辛香吗?这一切都是未知数。最终,她选择了最基础、最不容易出错的——煎蛋和烤面包片。至少,这看起来像是食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模样的合成物打入碗中,看着那略带粘稠的淡黄色液体,心里默默祈祷模拟的味道不要太奇怪。加热平板发出细微的嗡鸣,她放入一小块模拟黄油,看着它融化、冒着细小的气泡,然后将“蛋液”轻轻倒入。“滋啦”一声,香气弥漫开来。
她又将两片“面包”放入旁边的烤槽,设定好时间,紧张地观察着色泽变化。每一个步骤她都做得格外认真,仿佛不是在准备一份简单的食物,而是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实验。她在心里勾勒着他可能的反应——或许依旧是无视,或许会嘲讽,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会接受一点点呢?
终于,她捧着一盘边缘有些焦黄,看起来勉强算是煎蛋和一片稍微有点糊的烤面包片,如同捧着易碎的希望,一步步走向主厅中央。
卡尔正悬浮在半空,周身笼罩在流动的、如同瀑布般的氪星数据流中。那些复杂的光符和星图以超越人类理解的速度闪烁、重组,映照着他冷硬如远古神只雕塑的侧脸。
他闭着眼,似乎在深度处理这些信息,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艾莉娅的心跳得像擂鼓。她停下脚步,不敢靠得太近,仰头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做多了。”她找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拙劣无比的借口,纤细的手指紧紧扣着温热的盘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要……尝尝吗?”
她微微仰着小脸,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数据流冰冷的光,混杂着期盼与难以掩饰的胆怯,像一只试图靠近猛兽的、战战兢兢的幼鹿。
没有回应。数据流的光芒依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明明灭灭,他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她和她手中的食物,都只是这庞大堡垒里微不足道的、可以忽略的背景噪音。
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尴尬和失落的藤蔓悄然缠绕上艾莉娅的心,一点点收紧。她最终低下头,默默地将盘子放在旁边一个平滑如镜的水晶台面上,动作轻缓,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他。然后,她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开了,躲回了那个属于她的角落,却忍不住悄悄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爬行。过了很久,或许有几个小时,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偷偷瞥向那个水晶台面时,盘子不见了。
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欣喜刚要在心头萌芽,她的目光却骤然凝固。
在距离台面不远、一个用于处理废弃物的能量旋涡入口旁,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盘子。盘子干干净净,仿佛被最彻底的清洁方式处理过。
而就在漩涡边缘,残留着几块焦黄的、属于煎蛋的碎屑,和一片明显是故意留下、未被完全分解的、带着糊痕的面包片。
那不是无意的丢弃。
那是冷静的、清晰的、甚至是带着某种刻意展示意味的处理。
艾莉娅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点残渣被能量旋涡彻底吞噬,消失无踪。那一点点刚刚试图破土而出的希望嫩芽,被这无声却无比残酷的现实,毫不留情地碾碎了。
但后来转眼一想,如果这么简单就怪了,卡尔·艾尔不是人类也不是克拉克,自己何必因为这个感到沮丧呢?
于是,在短暂的消沉之后,女孩重新振作了起来。她仿佛将前一天那令人心碎的一幕彻底从脑海中抹去,或者说,她选择用一种近乎固执的“视若无睹”来对抗那份冷酷。
她依旧每天踏入那片生态模拟区,依旧认真地为自己准备餐食。所不同的是,她的份量总是会“不小心”多做出一份。
有时是简单的三明治,她用模拟的生菜叶和“鸡肉”仔细夹好,小心地切成整齐的三角形。有时是煮得浓稠的汤,她会耐心地守着咕嘟冒泡的锅子,看着那些合成蔬菜在乳白色的汤汁里翻滚,试图让它看起来更诱人一些。
她不再像第一次那样,鼓足勇气捧到他面前,用拙劣的借口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她学会了更迂回的方式。
她只是默默地将那份多出来的食物,用干净的器皿盛好,放在他经常停留的、悬浮着复杂基因序列图谱的平台下方,一个不显眼却绝不会被忽略的固定角落。那里光滑如镜的金属地面,成了她单方面设立的、无声的“餐桌”。
放下食物,她便会立刻转身离开,不再有多一秒的停留,不再投去任何包含期待的目光。仿佛那只是一项日常的、无需回应的例行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