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气像是浸透了骨头缝,王家灶房里却暖融融的。锅里的萝卜炖粉条咕嘟着,香气混着柴火烟气,氤氲成一团暖雾。赵春花坐在灶膛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煮荷包蛋,小口小口地啜着。李凤兰特意给她卧了两个鸡蛋,金黄的蛋黄颤巍巍地浮在琥珀色的糖水里,甜丝丝的热气熏得她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王二强蹲在一边,咧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媳妇的肚子,仿佛那平坦的棉袄下已经藏了个大胖小子,傻乐得直搓手。
“慢点吃,别烫着。”大柱媳妇在一旁切着酸菜,笑着叮嘱,眼角眉梢也带着喜气。
李凤兰没说话,只是拿着铜勺,慢悠悠地搅着锅里的汤,深陷的眼窝里映着灶膛跳跃的火光,沉静得像一潭深水。可那沉静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涌动。
夜深了。王家小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寒风刮过屋檐冰溜子的呜咽声。赵春花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老胡头那声“喜脉”带来的狂喜和宣泄般的痛哭过后,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焦虑,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她的心。她下意识地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黑暗中,隔壁西屋大嫂大柱媳妇那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白日里的嬉闹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男丁……”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口像压了块石头。嫁过来几年,肚子一直没动静,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婆婆偶尔扫过她肚子的目光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像针一样扎在心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万一……万一又是个丫头呢?她想起白天在井台边,豁牙嫂那若有似无的嘀咕:“……老王家二房,怕是没那生带把儿的福气哟……”还有更早前,刘寡妇那神神秘秘、唾沫横飞地跟人吹嘘的“偏方”……
黑暗中,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她摸索着下了炕,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溜到灶房门口。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和草木灰特有的气息。
她蹲下身,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层温热的灰烬。指尖触碰到底下更细腻、更冰冷的灰末时,她浑身一颤!刘寡妇那唾沫横飞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灶膛灰!百家的灶膛灰!那才叫‘百子灰’!最是灵验!保准生男丁!……”
她咬了咬牙,心一横!双手捧起一大捧还带着余温的灰烬,也顾不上脏,飞快地跑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冰冷的凉水,把灰烬一股脑儿倒进去!灰黑色的粉末在水中迅速散开、沉淀,变成一瓢浑浊不堪、散发着草木焦糊味的灰水。
她端着那瓢灰水,手抖得厉害,冰冷的瓢壁冻得她指尖发麻。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虔诚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猛地仰起头——
“春花!你干啥呢?!”
一声低沉却带着雷霆般威势的喝问,如同炸雷般在寂静的灶房里响起!
赵春花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冰冷的灰水泼溅出来,浇湿了她的裤脚和光着的脚面,刺骨的寒意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灶房门口,李凤兰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瘦小的身影在黑暗中像一尊沉默的山岳。她没点灯,只有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勾勒出她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异常冷峻的轮廓。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一切的怒火!
“娘……我……我……”赵春花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羞耻瞬间淹没了她。
李凤兰几步跨到她面前,枯瘦的手带着千钧之力,一把将瘫软在地的赵春花拽了起来!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没看地上那滩污秽的灰水,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进赵春花慌乱失措的眼睛里:
“灶膛灰?!”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刮过骨头,“刘巧嘴那烂心烂肺的毒妇嚼的蛆——你也敢往肚子里咽?!”
“娘!我……我怕……”赵春花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调,“我怕……怕是个丫头……怕……怕对不起二强……对不起老王家……”
“放屁!”李凤兰厉声打断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赵春花的小腹,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疼惜,“丫头咋了?!丫头就不是你肠子里爬出来的肉?!就不是老王家的人?!你自个儿的身子骨——是让你糟践着玩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