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西山,只在天边留下一抹黯淡的橘红。李家新屋后院的老枣树,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中投下模糊的剪影,像沉默的守卫。院墙根下,王小梅依旧佝偻着背,坐在那只矮小的马扎上。竹簸箩里散落着帆布碎片和麻线头,那只染着点点猩红的千层底鞋底,被她手死死攥着。针线活早已停下,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垂,死死盯着自己那双红肿不堪、布满针眼和磨破血泡的手。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像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在反复扎刺,疼得她牙关紧咬,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微凉的晚风中变得冰凉。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麻绳的草腥气。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王小梅压抑的、微不可闻的抽气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在暮色中低低回荡。她身体微微颤抖着,像寒风中的枯叶。那份近乎悲壮的专注和狠劲儿,在持续的剧痛和巨大的疲惫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委屈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边。是李凤兰。浑浊的目光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幽深,极其平静地扫过簸箩里凌乱的帆布棉衬,扫过王小梅手里那只染血的鞋底,最后,极其缓慢地、极其专注地,落在了王小梅那双摊开在膝盖上、红肿渗血、微微颤抖的手上。
那双手!枯槁!红肿!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几个磨破的血泡边缘翻卷着,露出鲜红的嫩肉,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指尖肿胀得像胡萝卜!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血迹和麻绳的碎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李凤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那两道深刻如刀刻斧凿般的纹路,极其细微地、极其缓慢地向下牵动了一下。那动作极小,像蜻蜓点水,却像冻河骤然冰封,露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寒渊。寒渊深处,悄然涌动着一股滚烫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心疼!和一种……淬了冰的……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伸进自己洗得发白、打着厚厚补丁的旧棉袄里怀口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小心翼翼。摸索了片刻,她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掏出一个东西——
一枚铜顶针。
那顶针很小,圈口磨得油光发亮,在昏暗的暮色中闪着温润的光泽。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凹痕,像岁月刻下的年轮,带着厚重的包浆。显然,它被摩挲、使用了无数个年头,承载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李凤兰手极其缓慢地伸到王小梅面前,掌心向上,将那枚带着她体温的、小小的铜顶针,极其郑重地、轻轻地放在王小梅那只布满血泡、红肿渗血、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包裹了指尖灼热的刺痛!王小梅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抬起!写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手心那枚小小的、带着娘体温的顶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猛地一缩!!一股混杂着巨大的委屈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暖流!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麻木和坚强!!烧得她眼眶瞬间发热!!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她手背上!!也砸在那枚小小的铜顶针上!!
“娘……”王小梅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风箱漏了窟窿,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破碎得不成样子。
李凤兰浑浊的目光极其平静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那丝细微的弧度,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一个嘶哑、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和一种深不见底……心疼的声音,在寂静的暮色中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暖流的冰碴子,砸在王小梅的心坎上:
“傻……”
“闺女……”
“慢……”
“点……”
这话!
像一道裹着暖流的闪电!
猛地劈开了王小梅心中所有强撑的堤坝!!
劈得她身体筛糠似的剧烈颤抖!!
劈得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水决堤般奔涌!!
劈得她喉咙里“嗬嗬嗬”响!!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