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啥信?”汉子一脸茫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挠沾着泥巴的后脑勺。
“省城的信!登文章的信!稿费的信!”一直跟在王四喜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王六子(老六)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跳出来,瘦小的身体挺得笔直,扯着嗓子,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股子与有荣焉的巨大得意和一种急于替兄长正名的急切,“我四哥写的文章!要登省城最大的杂志啦!知道不?上面印着我四哥的名字!还有五毛钱稿费!信都来了!大红章的通知单!就在我四哥怀里揣着呢!热乎的!!”
“哦!哦!是这事儿啊!!”汉子恍然大悟,黝黑的脸上瞬间绽开朴实而真诚的笑容,眼睛亮了起来,朝着王四喜用力竖起大拇指,嗓门洪亮,“恭喜恭喜啊四喜!出息了!真出息了!给咱老王家争光!给咱小兴屯长脸了!好样的!!”
王四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但耳根那抹红晕,却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瞬间扩散开来,染红了整个脖颈!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灼人的光亮似乎被这真诚的夸赞注入了新的燃料,燃烧得更加炽烈!他头颅极其轻微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地点了一下!那动作僵硬、笨拙,却蕴含着一种无声的巨大力量!随即,他不再停留,深一脚浅一脚,脊背挺得如同雪地里不屈的青松,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家门口,赵春花(二儿媳)正端着一盆热气腾腾、散发着泔水酸馊味的猪食,从灶房出来,准备去后院喂猪。
“四喜回来啦?累了吧?快进屋!饭在锅里热着呢!”赵春花看见他,深陷的眼窝里满是关切,枯黄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王四喜再次停下脚步!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他深陷的眼窝极其缓慢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艰难地、却又无比执着地望向赵春花那张写满风霜和慈爱的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嗬嗬”的声响更加急促、更加压抑,仿佛在进行最后的冲刺!胸腔剧烈起伏,枯黑的手死死攥着怀里的信封,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终于,他再次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带着一种近乎汇报的、无比郑重的语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二……嫂……”
“那……信……”
“来……了……”
赵春花端着猪食盆的手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点错愕瞬间被巨大的、如同暖阳融化冰雪般的欣慰和喜悦淹没!深陷的眼窝里瞬间涌上温润的水汽!枯黄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如同秋菊般的笑容,声音带着哽咽和巨大的欢喜:“哎!哎!知道啦!知道啦!信来了!稿费来了!通知单来了!我四喜出息了!真出息了!快进屋!快进屋!娘在炕上等着呢!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呢!”
王四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但嘴角,那两道如同冻土般坚硬的线条,极其细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冰封千年的冻河,在巨大的暖流冲击下,终于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深处,悄然涌动着一股滚烫的、名为喜悦的岩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院门,脚步沉重,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凯旋般的坚定!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汲取了阳光雨露、终于破土而出、迎风挺立的……新苗!
堂屋里,光线昏暗。一盏豆大的煤油灯在炕头的小桌上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李凤兰盘腿坐在炕头最里面,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枯黑的手里,捻着一串磨得油光发亮、带着岁月包浆的旧念珠。念珠在指间缓慢地转动,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沙沙”声,如同岁月流逝的低语。昏黄的油灯光下,她深陷的眼窝极其平静地扫过走进来的王四喜,扫过他挺直如松的脊背,扫过他涨红如晚霞的脖颈和耳根,最后,落在他深陷眼窝里那两簇异常明亮、如同燃烧星辰般的灼灼光亮上。
王四喜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到炕沿边。他深陷的眼窝极其缓慢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口沉寂千年的古井骤然掀开盖子,射出两道锐利如电、却又带着巨大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光芒!那目光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执着地、死死钉在李凤兰那张沟壑纵横、写满岁月沧桑和磐石般平静的脸上。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嗬嗬”的声响如同拉到了极限的破风箱,压抑、急促、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胸腔剧烈起伏,枯黑的手死死攥着怀里的信封,仿佛要将它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好半晌,他才如同耗尽毕生力气般,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和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说出了那早已在他心中、在他喉间、在他血液里沸腾了千百遍的话语:
“娘……”
“那……信……”
“来……了……”
声音嘶哑,低沉,却字字千钧!砸在昏黄的油灯光晕里!砸在寂静的堂屋空气中!也砸在李凤兰那颗早已被岁月磨砺得坚硬如铁、却依旧为儿女跳动的心坎上!
李凤兰浑浊的目光极其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沟壑纵横的皱纹如同冻土上的裂痕,凝固着。只有嘴角那两道深刻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纹路,极其细微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冻河解冻,露出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深处,悄然涌动着一股滚烫的暖流和一种……穿透岁月的、深不见底的……期许。
她枯黑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仪式的郑重。枯黄的手指,笔直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向炕头小桌上那盏跳跃着昏黄火苗的油灯。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麦粒,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灯……”
“油……”
“添了……”
“亮……”
“写……”
王四喜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缩!瞳孔深处那两簇灼灼燃烧的火焰瞬间炸开!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烈焰!他死死钉在李凤兰脸上的目光,锐利得如同淬火的钢针!那挺直的脊背!像一株汲取了阳光雨露、终于破土而出、在风雨中傲然挺立的……新苗!在昏黄的、跳跃的油灯光下!悄然挺立!带着一种无声的、却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那力量,源于血脉深处的坚韧,源于泥土孕育的顽强,更源于那盏被母亲亲手添了油、拨亮了芯、在黑暗中执着燃烧的……希望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