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号”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已迤逦航行了半月有余。日子仿佛被海水浸泡过,既漫长又轻盈。沿途多是风平浪静,天空是那种洗过的蓝,云朵蓬松如新絮。船尾拖曳出的长长白色浪迹,常常会引来成群结队的海豚,它们像是顽皮的孩童,在碧波间竞逐、跳跃,发出欢快的“唧唧”声,为这单调的航程平添了许多生趣。偶尔,在极远的天水相接处,会有一道巨大的水柱猝然喷起,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那是深海的巨鲸在悠然换气,露出它如山脊般黝黑光滑的背脊,旋即又缓缓沉入那无边的蔚蓝之下,留给人们一个悠长而神秘的遐想。
舟舟这孩子,似乎天生就属于大海。她早已习惯了船身的轻微摇晃,那仿佛成了她最舒适的摇篮。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金红色的阳光刚刚跃出海平面,将船舷的栏杆镀上一层暖意时,她便被保姆抱到甲板上,裹在柔软的小绒毯里,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如洗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被水与光充满的世界。看着那跳跃的光斑,听着海浪有节奏的拍打声,她的小脸上总会绽放出纯真而无邪的笑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那无穷无尽的蓝色,“咿呀”作语,仿佛在与这初识的天地进行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对话。
林星晚时常抱着女儿,站在黄砚舟身边,看着这安宁的一幕,心中便觉得无比充实。“砚舟,你看她,一点也不怕生,倒像是回了家似的。”她轻声说着,语气里满是为人母的温柔与骄傲。
黄砚舟额角的绷带已经拆去,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像一枚小小的月牙,非但无损他的俊朗,反而更添了几分历经风霜的硬朗。他伸出手指,极轻地逗弄着女儿柔嫩的下巴,眼中是化不开的慈爱。“是啊,我们的小舟舟,看来是真喜欢这大海。”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只希望她将来看到的,不只是这海面的平静与壮美,更能理解其下的深邃与……我们追寻的意义。”
这半月来,他身体恢复得很快,胸口的闷痛已基本消失,只是船医仍叮嘱不可过度劳累。但精神的恢复似乎更为显着,那场深海之下的生死考验,非但没有磨灭他的锐气,反而让他眼神中的光芒更加内敛和坚定。他常常独自在甲板上踱步,或是与阿卜杜勒教授在书房长谈,梳理着萨玛拉扎之行带来的巨大信息冲击,思考着“伴星”背后所牵连的、更为广阔的可能性。
而在船艉那间被临时改造成实验室的舱室里,几乎是另一个热火朝天的小世界。林小满和埃里克,这两位年轻的学者,几乎将所有的醒着的时间都“泡”在了里面。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显影药水、以及淡淡墨香混合的特殊气味。桌子上、架子上,甚至部分地板上,都摊满了各种资料:有在星庙冒着生命危险拍摄回来的、有些模糊的水下照片和影像记录;有阿卜杜勒教授珍藏的、关于萨玛拉扎文明的零散古籍复印本;更有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搜集来的、关于复活节岛巨石人像及其神秘符号的考古报告与图录。
“埃里克,你快来看!”林小满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她正将一张放大的星庙穹顶星图局部照片,与一张复活节岛某尊巨石人像底座刻痕的拓片并排放在灯下,仔细比对。灯光映照着她因专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眼眸亮得惊人。
埃里克闻声放下手中的计算尺,快步走到她身边,俯下身。他身上那件白色衬衫的袖口挽到了手肘,沾了些许墨水渍,却更显得他神情专注。“哪里?”
“你看这里,”林小满用一支细长的绘图笔,指点着照片上星图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由数个同心圆和向外辐射的直线组成的复杂符号,“这是星庙星图中,明确标注为‘伴星轨迹节点’的符号。”她的笔尖又移到旁边的拓片上,那上面是一个形态上非常相似,但线条明显更为粗犷、简化的图案,同样以同心圆为核心,只是辐射出的线条少了几道,结构也松散一些。“而这个,是复活节岛‘阿胡’平台上一尊摩艾石像底座发现的刻痕,一直未被完全解读。”
两人头几乎靠在一起,仔细审视着这两个跨越了万里重洋、出自不同文明(或文明分支)之手的符号。
“形态上……相似度超过七成!”埃里克直起身,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他拿起放大镜,又仔细看了看,“尤其是这个核心的同心圆结构,以及这条主射线的角度,几乎一致。差异在于细节的繁复程度和部分辅助线条的缺失。这看起来……不像是独立的发明创造。”
林小满激动地点头,拿起桌上的钢笔,在自己的研究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字迹有些潦草,却充满了力量:“是的!这绝不仅仅是巧合!我认为,这更像是同一种知识体系,在不同地域、不同时间、或许经历了不同人群传承后,产生的流变和简化!就像是……就像是同一个祖先传下来的语言,到了不同的子孙那里,口音和用词习惯发生了变化,但核心的语法和词汇根源,依然清晰可辨!”
她抬起头,看向埃里克,语气愈发肯定:“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么复活节岛的远古先民,即便不是萨玛拉扎人的直系后裔,也必然与他们有过极其深入的文化、科技,甚至是人员的交流!这些巨石人像,它们沉默地面朝大海,或许守护的不仅仅是部族的秘密,更是在遥望某个来自海洋深处的、共同的起源!”
埃里克赞同地点头,补充道:“而且,这种符号的简化,可能暗示了文明的传播路径,或者接收方文明的发展阶段和侧重点有所不同。萨玛拉扎人精于天文星象,他们的符号系统自然复杂精密;而复活节岛的先民,或许更侧重于纪念或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仪式,所以只保留了最核心的象征意义。”
“对!就是这样!”林小满兴奋地几乎要拍桌子,她指着图纸上那个由她和埃里克共同计算出的、指向复活节岛东南暗礁群的红点,“那么,那片暗礁之下的观测站,就不仅仅是萨玛拉扎人的一个前哨了!它极有可能是这两个,甚至可能更多文明群落之间,进行知识传递、信息交流的一个关键枢纽!那里保存的,可能就是连接东西方古文明桥梁的、最直接的证据!”
一想到此,两人都感到一阵心跳加速。那隐藏在墨绿色海水之下的,不再是冰冷无情的礁石,而是一座可能承载着失落历史片段的、活生生的档案馆。
就在两人沉浸在这种发现的喜悦中,准备进一步深入探讨时,舱室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了望台上船员那带着海风气息的、洪亮而清晰的呼喊声,穿透了船舱的木壁:
“右舷方向!发现暗礁群!坐标——东经xxx,南纬xxx!与图纸标记基本吻合!”
这声呼喊,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拾光号”上激起了层层涟漪!
实验室里的林小满和埃里克几乎是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激动与紧张。“来了!”林小满低呼一声,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桌上那些最关键的资料和图纸。埃里克则迅速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相机、防水笔记本和测量工具。
甲板上,很快便聚集了闻讯而来的人们。黄砚舟和林星晚并肩站在船舷边,阿卜杜勒教授也拄着他的手杖,在学生的搀扶下快步走来。就连霍船长也亲自从驾驶室来到了前甲板,举起望远镜,神情严肃地观察着远处海面。
只见在“拾光号”的右前方,大约数海里之外,一片连绵的、颜色深沉的黑色影子,突兀地打破了海平面的平滑线条。那是一片巨大的暗礁群,大部分礁石都隐没在海水之下,只有少数几处最为高耸的礁石,如同不甘沉没的巨兽脊背,顽强地探出水面,承受着海浪一遍又一遍的冲刷,溅起白色的碎沫。礁石周围的海水,颜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近乎墨绿的深邃,与周围湛蓝的海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使相隔尚远,也能感受到那片区域水流的湍急与紊乱,仿佛水下潜藏着无数无形的漩涡与暗流。
霍船长放下望远镜,眉头紧紧蹙起,他有着数十年航行经验的脸庞上写满了凝重。“黄先生,黄夫人,各位,”他的声音带着海风般的粗粝感,“就是那里了。不过情况比预想的要麻烦些。你们看那海水的颜色和流速,,绝对不能靠近,否则触礁的风险极高。大型的水下探测设备,在这种水流里也很难稳定工作。”
他转过身,看向黄砚舟,提出了稳妥的方案:“目前最可行的办法,是放下小型潜水艇,搭载少数人员和轻便设备,先进行初步的抵近侦察。如果需要深入,恐怕还得依靠经验丰富的潜水员。”
黄砚舟的目光紧紧锁住那片墨绿色的海域,眼神锐利如鹰。他感到胸腔里那颗心脏,因为期待与谨慎的交织而有力地搏动着。他的伤势已无大碍,此刻探险家的血液再次在他体内沸腾。“我明白,霍船长。就按您说的办。这次侦察,我亲自带队。”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林星晚在一旁,听到“亲自带队”几个字,心头本能地一紧,手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衣袖。星庙中那生死一线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心有余悸。她抬起头,望向黄砚舟,眼中满是欲言又止的担忧。
黄砚舟感受到她的不安,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令人心安的笑容。他轻轻拍了拍她紧握着自己衣袖的手背,低声道:“别担心,星晚。这次只是初步侦察,我们有潜水艇,有经验丰富的队员,不会贸然深入险境。而且,”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神秘的暗礁群,“这个发现可能至关重要,我必须亲自下去看看,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他的理由充分,眼神坚定。林星晚知道,自己无法,也不应阻拦。她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探寻真相,破解谜题,这几乎是他生命的本能与驱动力。她只能轻轻松开手,为他整理了一下本就很平整的衣领,柔声叮嘱道:“一切小心。我和舟舟在船上等你回来。”
很快,准备工作就绪。黄砚舟、埃里克、林小满,以及两名从船员中挑选出的、水性极佳且有过水下作业经验的潜水员,登上了那艘固定在“拾光号”侧舷的、如同银色梭鱼般的小型潜水艇。艇身狭小,仅能容纳数人,前方是厚厚的耐压玻璃舷窗,两侧装有明亮的探照灯和各种传感设备。
随着绞盘转动的声音,潜水艇被缓缓吊起,然后平稳地放入海中。与母船“拾光号”相比,它立刻显得渺小而无助,仿佛一片叶子,漂浮在浩瀚无垠的太平洋上。
“保持通讯畅通,随时联系。”霍船长通过无线电最后叮嘱。
“明白。”黄砚舟沉稳地回应。随即,潜水艇的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开始朝着那片墨绿色的暗礁群缓缓驶去。
进入暗礁区域,光线仿佛瞬间被吞噬了不少。透过舷窗望去,外面的海水变得异常浑浊,充满了悬浮的微粒。探照灯那两道炽白的光柱,如同利剑般刺入这片幽暗的水世界,照亮了前方嶙峋怪石、形态各异的礁石。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随水流摇曳的珊瑚和海藻,如同披着绿色绒袍的沉睡巨人。水流的阻力明显增大,潜水艇需要小心翼翼地规避着那些从黑暗中突然伸出的礁石触角。
众人都屏息凝神,紧盯着舷窗外和面前的监视屏幕。埃里克负责操作一套高灵敏度的水下声呐,扫描着礁石背后的结构;林小满则拿着相机,随时准备记录任何有价值的发现。
“水流太急了,大家抓稳。”黄砚舟提醒道,双手稳稳地操控着方向舵。
就在潜水艇绕过一块如同屏风般巨大的礁石时,埃里克突然喊了一声:“注意左侧!三点钟方向!那块扁平礁石的表面!”
探照灯光立刻应声扫了过去。只见在那块巨大而相对平整的礁石壁上,覆盖的珊瑚和海藻之间,隐约透露出人工雕凿的痕迹!潜水艇小心地靠近,灯光聚焦。
“清理一下表面。”黄砚舟对一名潜水员示意。
那名潜水员熟练地操控着潜水艇机械臂,前端带着旋转的软刷,小心翼翼地清除着那块区域的海生物。随着珊瑚碎屑和藻类被剥离,一个清晰的、直径约半米的图案逐渐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由双同心圆和八道均匀辐射的直线组成的符号!线条古朴而流畅,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神秘美感。
“是萨玛拉扎的符号!”林小满几乎将脸贴到了舷窗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而且……这个符号,在星庙的铭文中,明确代表着‘观测’与‘记录’!”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这绝非天然形成,而是确凿无疑的人工遗迹!这证明,这片危险的暗礁群,确实与萨玛拉扎文明有关!
“继续寻找!入口一定就在这符号附近!”黄砚舟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下令潜水艇以这块刻有符号的礁石为中心,进行更仔细的搜索。
探照灯光如同梳子一般,细细地梳理过每一寸礁石表面。终于,在符号下方约两米处,一处被茂密鹿角珊瑚几乎完全覆盖的、边缘显得异常规整的区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机械臂再次工作,轻柔而坚定地拨开那些坚韧的珊瑚枝。
一个洞口,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洞口,直径约莫可供一人弯腰通过。洞口的边缘异常光滑,绝非海浪冲刷所能形成,明显带着人工开凿甚至可能后期打磨过的痕迹。洞口内部幽深黑暗,探照灯的光柱射进去,仿佛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只能照亮洞口附近一小段同样光滑的岩壁。
“就是这里!观测站的入口!”林小满兴奋地喊道,握着相机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黄砚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通过通讯器与“拾光号”上的霍船长和林星晚通报了情况。“我们发现入口,准备进入侦察。洞内情况不明,我们会保持警惕。”
“万事小心!”林星晚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接下来,需要人力下水了。两名经验丰富的潜水员率先出舱,他们检查了各自的氧气瓶、头灯和安全绳,如同两条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朝着那个幽深的洞口游去。他们的任务是先行探查洞口内部一段距离,确认基本安全,并建立临时照明和通讯中继。
黄砚舟、埃里克和林小满则在潜水艇内紧张地等待着,通过潜水员头盔上的摄像头传回实时画面。画面有些晃动,光线也主要依赖头灯。可以看到洞口内的通道比想象的还要狭窄一些,但岩壁确实非常光滑,似乎是直接在礁岩中开凿而成。
“通道稳定,未见明显塌陷风险。岩壁有刻痕!”一名潜水员的声音透过水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收到。我们准备进入。”黄砚舟沉声道。他和埃里克、林小满也迅速穿戴好轻便的潜水装备,主要是用于短距离游动和应急。他们携带了防水强光手电、相机、样本袋以及必要的记录工具。
依次离开相对安全的潜水艇,冰冷的海水瞬间包裹上来,尽管穿着潜水服,仍能感到一丝寒意。黄砚舟调整了一下呼吸,对埃里克和林小满打了个手势,三人便朝着那如同史前巨兽张开的口器般的洞口游去。
钻进洞口,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的喧嚣——水流声、引擎的微弱噪音——瞬间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自己呼吸器规律的排气声和水流划过身体的细微声响,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三人打开强光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的他们,也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这确实是一条人工开凿出的通道,宽度仅容两人错身而过,向上看,顶部也是规则的弧形。而通道的两侧岩壁上,不再是光秃秃的石头,而是密密麻麻、刻满了各种图案与符号!
这些刻痕,比他们在星庙所见到的,似乎更为细致,也更为“专业化”。除了那些熟悉的、代表不同星辰(尤其是伴星)的符号,以及复杂的运行轨迹线之外,还出现了许多新的元素:有蜿蜒的、标注了箭头的线条,似乎是代表了不同季节的洋流路径,旁边还刻有类似速度或方向的标记;有更加精确的星座图,甚至能看到一些南半球特有的、在星庙星图中并未重点标注的星座;更有一些区域,刻着一段段简短的、由萨玛拉扎特殊文字组成的记录,排列整齐,宛如一份份石刻的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