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危机公关(2 / 2)

起针、绕线、挑压、拉紧……最初的动作还有些生疏和凝滞,仿佛在唤醒沉睡的肢体记忆。但很快,那刻在骨子里的韵律感便重新流淌起来。竹针在她白皙纤细的指间灵巧地穿梭、碰撞,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一根根棉线被赋予了生命,交织、缠绕,逐渐形成一片紧密而富有弹性的织物基底。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指尖跳跃的竹针和逐渐成型的织物。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也浑然不觉。那根尾部缠着红线的竹针,在她指间舞动,仿佛连接着遥远的过去与破釜沉舟的现在,也连接着她血脉深处那份无法被偷走的、名为“匠心”的灵魂。

工坊里,只有匠人们劳作时发出的各种细微声响——藤条摩擦的沙沙声,针线穿梭的轻响,染缸里气泡破裂的咕嘟声……交织成一首沉默而充满力量的交响曲。复仇的火焰,在此刻,以一种最沉静、最专注的方式,悄然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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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圣安德烈教堂前的广场。

槟城难得放晴,阳光炽烈而慷慨地洒满这片殖民时期遗留的宽阔石坪。高大的棕榈树在微风中摇曳着宽大的叶片,投下斑驳的光影。教堂哥特式的尖顶直刺蓝天,钟声悠扬。

广场上人声鼎沸,彩旗飘扬。黄氏集团承办的“南洋非遗手作展”如期拉开帷幕。各色展棚如同盛开的花朵,点缀在广场四周。有展示马来传统蜡染(batik)的,巨大的染缸冒着热气,匠人手持蜡刀(tjantg),在棉布上勾勒出繁复的花纹;有展示印度金饰锻造的,小锤敲击金银的叮当声清脆悦耳;还有华人传统的木雕、陶瓷、藤编等等,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整个广场最引人注目、被最多人围得水泄不通的,无疑是正中央那座最大的、以原色竹篾为骨架、覆盖着素雅米白色细帆布的展棚。展棚上方,悬挂着两个遒劲有力的汉字招牌——“拾光”。

展棚内部布置得异常简洁,甚至有些朴素。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炫目的灯光。只有几盏功率强大却光线柔和的射灯,如同舞台追光般,精准地打在一个个正在埋头劳作的匠人身上。

老赵伯坐在一张矮凳上,脚下堆放着处理好的细藤条。他微微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双手在强烈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粗粝,却异常沉稳。他正编织着一只藤编提篮的最后部分。粗糙的藤条在他布满岁月痕迹的指间,如同最温顺的丝线,穿梭、缠绕、打结……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从容和精准。他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但那份专注和沉浸,那份将全部心神都倾注于指尖方寸之地的虔诚,却形成了一种强大而无声的气场,牢牢吸引着围观者的目光。人们屏息凝神,看着他手下那只精巧绝伦、花纹繁复的提篮渐渐成型,仿佛在见证一个生命的诞生。

旁边的阿香婆,则完全沉浸在另一个微观的世界里。她戴着老花镜,几乎将脸凑到了绣绷上。灯光下,她手中的绣花针细如毫芒,针尖每一次精准地刺穿薄如蝉翼的绸缎,带起一粒比沙砾还微小的彩色玻璃珠。她的手指稳定得不可思议,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随着她近乎微雕般的动作,绣绷上那只以珠绣工艺完成的凤凰愈发栩栩如生。暗金色的丝线勾勒出锐利的翎毛,深红、橙黄、靛蓝的细小珠子紧密排列,仿佛燃烧的火焰在凤凰周身流动,尤其是那双用特殊黑曜石珠子点缀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神秘而深邃的光芒,仿佛拥有灵魂,随时会破布而出,翱翔九天!围观的人群中不断发出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展棚的另一侧,则是一排相对年轻些的绣娘和染娘。她们或是在绷紧的绣架上飞针走线,绣着“拾光”标志性的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均匀,如同行云流水;或是在调制着巨大的染缸,用特制的蜡刀,在铺开的棉布上勾勒、点染,绘制出充满热带风情的蜡染图案。汗水浸湿了她们的鬓角,但她们的神情同样专注而宁静,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她们无关。

而展棚最前方、最核心的位置,李晚星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今天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改良旗袍,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露出纤细而优美的脖颈。脸上未施粉黛,略显苍白,却透出一种洗尽铅华的沉静和力量。她的面前没有复杂的工具,只有一个小巧的藤编笸箩,里面放着几团素色的棉线,还有那一套——尾部缠绕着褪色红线的竹针。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那根最粗的、带着母亲祝福红线的竹针,另一根稍细的竹针配合着,在棉线间穿引、挑压、缠绕。没有炫技的花样,她只是在编织一片最基础的平针织物。然而,正是这份回归本源的质朴,在她那专注得近乎虔诚的神情映衬下,散发出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阳光透过展棚顶部的细帆布缝隙,柔和地洒落在她的侧脸和那双翻飞忙碌的手上。那双握着竹针的手,纤细却异常稳定,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每一次竹针的碰撞,每一次棉线的拉紧,都带着一种独特的、沉稳的韵律感。仿佛她指尖流淌出的不是普通的棉线,而是无声的岁月,是沉淀的思念,是融入骨血、无法割舍的传承。

展棚里人越聚越多,几乎水泄不通。除了被精美技艺吸引的普通市民和好奇的洋人游客,更有不少扛着笨重相机、拿着速记本的记者。其中,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干练而犀利的白人女性格外引人注目。她正是《海峡时报》的资深专栏作家,以眼光毒辣和提问刁钻着称的史密斯夫人(rs. Sith)。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展棚内各个匠人身上扫过,最终,牢牢锁定在最前方的李晚星身上。

史密斯夫人拨开人群,径直走到李晚星的工作台前,身后跟着一个端着笨重相机的助手。镁光灯刺眼的光芒瞬间亮起,“咔嚓”一声,捕捉下李晚星在强光下微微蹙眉、却依旧专注编织的侧影。

“李晚星小姐?”史密斯夫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她用的是流利但带着明显口音的华语,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李晚星,“我是《海峡时报》的伊丽莎白·史密斯。很冒昧打扰您。关于贵店‘拾光’与对面新开业的‘南洋记忆’之间,关于设计抄袭的争议,在槟城闹得沸沸扬扬。”她语速很快,字字清晰,如同抛出的飞刀,“‘南洋记忆’宣称他们的设计是原创,并指责‘拾光’因仓库失火、设计稿遗失而试图反咬一口。对此,您作为‘拾光’的设计师和负责人,有何回应?您如何解释两家几乎一模一样的设计?”

这问题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刺要害!瞬间,整个展棚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围观者的目光,所有记者的镜头,齐刷刷地聚焦在李晚星身上!老赵伯停下了手中的藤条,担忧地看过来;阿香婆从绣绷上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满是紧张;其他匠人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屏息凝神。

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李晚星编织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抬起头。镁光灯的强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清亮,如同寒潭洗过的星辰,平静地迎向史密斯夫人那咄咄逼人的、审视的目光。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波动。那眼神太过沉静,沉静得让久经沙场的史密斯夫人都感到一丝意外。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刺眼的镁光灯下,李晚星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她轻轻放下了手中那两根正在编织的竹针。然后,她极其珍重地,拿起了藤编笸箩里,那根最粗、尾部缠绕着褪色红线的竹针——阿爸留下的那一根。

她站起身,手里紧紧握着那根磨得光滑温润的竹针,如同握着一柄传承自父辈的、无形的权杖。她的目光扫过史密斯夫人,扫过周围密密麻麻的记者和围观人群,最终,定格在广场对面,那家张灯结彩、人流如织的“南洋记忆”门店。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重伤初愈般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的喧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史密斯夫人,各位记者朋友,还有在场的所有来宾。”

她顿了顿,举起手中那根尾部缠着红线的竹针,让它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竹针朴实无华,甚至显得有些陈旧,尾部那圈褪色的红线更是毫不起眼。然而,当李晚星的手指紧紧握住它,当她的目光深情而沉痛地凝视着它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如山的情绪,仿佛通过这根竹针,弥漫开来。

“这根竹针,是我父亲留下的。它不值钱,很普通。”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仿佛敲打在人心上,“但在我心里,它比黄金更贵重。因为上面,缠绕着我母亲祈求平安的红线,也缠绕着我父亲……一生的心血和指尖的温度。”

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灯下耐心教导她的温和身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下,转化为更坚定的力量:“‘拾光’卖的,从来就不只是一件件衣服,一个个藤篮,一幅幅绣品。”

她猛地抬高了声音,目光如电,直刺对面“南洋记忆”那喧闹的门面,字字铿锵,如同金铁交鸣:

“我们卖的,是南洋的阳光晒透棉麻的暖香!”

“是匠人指尖数十年磨砺出的老茧!”

“是蜡染缸里沉淀了几代人的秘方!”

“是藤条在岁月里浸泡出的柔韧筋骨!”

“是针尖刺破绸缎时,那一声只有用心才能听见的轻响!”

她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围观的匠人们,老赵伯、阿香婆……他们的眼眶瞬间红了,腰杆却挺得更直!

李晚星的目光重新回到史密斯夫人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冰冷而强大的气场:

“图纸可以被偷!款式可以被抄!”

“但是——”她再次高高举起手中那根缠绕着红线的竹针,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炸响:

“这根竹针上缠绕的魂!这份融在血脉里的匠心!这份世代相传、用岁月和生命打磨出来的手艺!”

“他们偷得走吗?抄得去吗?!”

掷地有声的诘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偌大的广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教堂悠扬的钟声,还在天际回荡。

史密斯夫人脸上的职业性审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苍白却坚毅的脸,看着她手中那根承载着厚重情感的竹针,第一次感到了语言的苍白。她身后的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地疯狂响起,记录下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李晚星缓缓放下手臂,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她没有再解释一句关于抄袭的指控,没有哭诉一句委屈。她只是重新坐了下来,拿起那根带着母亲祝福和父亲温度的竹针,旁若无人地,继续她中断的编织。

一针,一线。

动作沉稳,节奏清晰。

仿佛在用最无声、却最有力的语言,宣告着“拾光”不可撼动的根基和永不屈服的灵魂!

阳光透过帆布顶棚,温柔地洒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翻飞忙碌的手上。那根尾部缠绕着褪色红线的竹针,在她指间闪烁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外,整个展棚只剩下竹针碰撞的轻微“嗒嗒”声,如同最古老而坚定的心跳。

不知是谁带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淹没了整个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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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熔金,将圣安德烈教堂的尖顶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广场上的人潮渐渐散去,白日里的喧嚣归于宁静,只剩下晚风拂过棕榈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工人们拆卸展棚发出的轻微声响。

黄砚舟终究没能亲自来到现场。他重伤未愈,史密斯医生严令禁止他下床。此刻,他依旧靠坐在圣玛丽教会医院特护病房的床上,背后垫着厚厚的软枕,脸色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阿忠垂手肃立在一旁,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疲惫,正低声而详尽地向黄砚舟汇报着展会的情况。从李晚星面对史密斯夫人刁难时的沉静,到她举起竹针时那番掷地有声、直击灵魂的宣言,再到现场匠人精湛技艺引发的轰动和最终那雷鸣般的掌声……阿忠的叙述平实,却带着亲眼见证后的震撼。

“……李小姐最后那句话说完,整个广场都静了,静得吓人!然后那掌声……少爷,您是没听见,像打雷一样!好多老匠人都哭了,连那些洋人记者都使劲拍手!史密斯夫人后来私下跟我说,她写专栏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一个……被一个做衣服的女孩子的话,震得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阿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自豪。

黄砚舟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搭在薄被外、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泄露着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当阿忠说到“李小姐说完就坐下继续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时,黄砚舟紧闭的唇线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对面呢?”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带着重伤后的气力不足,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阿忠立刻会意,脸上的激动瞬间被一丝冰冷的快意取代。他走到窗边,指向医院楼下街道斜对面的方向。那里,正是“南洋记忆”门店的所在。

“少爷,您看。”

黄砚舟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夕阳的金辉下,乔治市码头对面那条白日里喧嚣一时的街道,此刻已显得有些冷清。而“南洋记忆”那家新开张、曾锣鼓喧天、宾客盈门的门店,此刻却显得异常扎眼。

白日里鲜艳夺目的彩旗和红绸,在晚风中无力地耷拉着。巨大的玻璃橱窗依旧明亮,里面展示着那些与“拾光”设计几乎一模一样的精美成衣。然而,橱窗前却空荡荡的,门可罗雀。只有几个店员百无聊赖地倚在门框边,打着哈欠,神情沮丧。更刺眼的是,那光洁明亮的玻璃橱窗上,不知何时,竟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在夕阳下清晰可见的灰尘!仿佛这间耗费巨资、喧嚣一时的店铺,只经过短短一个白昼,就已经开始被遗忘,被槟城湿热的空气无情地侵蚀,迅速失去了所有光彩和生机。

与广场这边“拾光”展棚虽已拆卸、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份专注与热情余温的景象,形成了惨烈而讽刺的对比。

黄砚舟的目光在那蒙尘的橱窗上停留了许久。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他深邃而冷硬的轮廓。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放松了一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冰冷锐利的寒芒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流淌出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和……赞许。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疲惫已极。

病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温柔地穿过窗棂,恰好落在他搭在薄被外、那只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上。那冰冷的手,在金色的光晕里,似乎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阿忠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窗外的街道上,华灯初上。槟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喧嚣的人声车马声隐隐传来。而斜对面,“南洋记忆”那蒙尘的橱窗,在渐次亮起的霓虹灯光下,显得愈发黯淡和格格不入。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胜负的天平,已在那个举着竹针、宣告灵魂不可窃取的女子手中,悄然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