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妄之灾(2 / 2)

“看清楚了?看明白了?!”王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和居高临下的审判。她肥硕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张扭曲的脸庞在模糊的不锈钢倒影中显得更加狰狞。她欣赏着李晚星瞬间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杰作。“李晚星!这笔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你!是你这个蠢货!是你这双没用的爪子!洗坏了碗,害得店里损失了天大的钱!”她的手指再次用力戳点着那张模糊的账单,指甲刮擦着不锈钢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两千八!少一个子儿都不行!”王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判,“你不是在我这儿做工吗?行啊!从今天起,你那份工钱,没了!一分都没有了!全给老娘抵债!什么时候抵够这两千八,什么时候算完!”

工钱…没了?抵债?

李晚星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最后支撑着她的那根无形的弦也彻底崩断了。抵债?用那微薄的、尚未到手的工钱?那她在这里像牛马一样劳作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为了活着?不,甚至连活着都成了奢望!她拿什么买最便宜的姨妈巾?拿什么在生病时买一片最廉价的止痛药?难道真的只靠王姐每天施舍的那两碗馊臭的剩饭?她会被彻底榨干!像一块用尽的抹布,被丢弃在省城某个更肮脏的角落!

“不…王姐…求求你…”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终于冲垮了李晚星强行维持的沉默和隐忍。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油污滚滚而下,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她几乎是本能地哀求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死小兽般的呜咽,“我…我赔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那个碗…求求你了王姐…我以后…以后一定更小心…我…” 她语无伦次,卑微到了尘埃里,只求眼前这尊凶神能网开一面。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尊严。

“赔不起?”王姐肥厚的嘴角猛地咧开一个极其恶毒、极其下流的弧度,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里,瞬间爆射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贪婪和淫邪的光芒!她像是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那恶意的字句却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李晚星的耳朵,也钻进厨房里每一个竖起耳朵偷听的人的耳中。

“呵…”王姐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嗤笑,“赔不起?好办啊!”她的目光像黏腻的舌头,肆无忌惮地在李晚星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身体上扫视着,仿佛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瞧你这小身板,瘦是瘦了点,脸蛋嘛…啧啧,洗干净了,倒也有几分能看的。年纪也正好…”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李晚星因极度恐惧而骤然放大的瞳孔。

“西站后街那头,‘夜来香’歌舞厅,知道吧?”王姐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和胁迫,“老板娘红姐,跟老娘熟得很!她那儿,正缺你这样‘干净’又‘勤快’的‘小妹’呢!”她把“干净”和“勤快”几个字咬得格外重,充满了下流的暗示。“去那儿,晚上‘陪陪酒’,唱唱歌,哄得那些老板们开心了…手指缝里漏点小费,都够你还债的了!可比你在这黑黢黢的厨房里,洗这些永远洗不完的脏碗碟…来钱快多了!也…轻松多了!”

“陪酒…?夜来香…?”李晚星如同被最毒的蛇咬了一口,浑身剧烈地一颤!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虽然刚到省城不久,但西站后街那家“夜来香”歌舞厅的“名声”,她早已从那些伙计下流猥琐的闲聊和充满淫邪意味的笑声中听过无数次!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比这油腻的厨房更肮脏、更黑暗的魔窟!是专门吞噬像她这样无依无靠女孩的深渊!进去的人,有几个能干干净净地出来?

“不!我不去!”巨大的惊恐和强烈的屈辱感瞬间压倒了恐惧,李晚星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抗拒!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水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我不去那种地方!王姐…求求你…我洗碗…我多洗碗…我一天洗二十个小时…求求你别让我去…”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调,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

“不去?!”王姐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狰狞的暴戾!她猛地一拍不锈钢台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由不得你!李晚星!老娘告诉你!这钱,你赔也得赔,不赔也得赔!两条路!”她伸出两根油腻的手指,如同两把匕首,直指李晚星的鼻尖,“第一,乖乖去‘夜来香’,用你自己赚的钱,把这窟窿给老娘填上!第二…”她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刻骨,如同毒蛇缠绕上脖颈,“现在就给老娘滚出这个门!一分钱也别想拿!这账单,老娘就认准是你了!周老板那边,我立刻把你的名字和样子报上去!看他找不找得到你!看他会不会让你在省城,活得像条人人喊打的臭老鼠!”

滚出去?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背上两千八的“债务”和一个愤怒的、显然很有势力的老板的“惦记”?李晚星眼前瞬间浮现出省城寒冬深夜的街头,冰冷的霓虹,呼啸的寒风,路人鄙夷厌恶的眼神,还有黑暗中可能伸出的、更加肮脏的手…那比“夜来香”更可怕!是真正意义上的死路一条!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哭喊的力气都消失了。身体因为极致的绝望和寒冷而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她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沿着冰冷油腻的水池壁滑了下去,蜷缩在同样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双手死死地抱住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

“啧啧啧…晚星啊…” 就在这时,李姐那假惺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悲悯。她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蹲在李晚星旁边,手里竟然还捏着那块沾着菜汁、根本没沾过眼泪的袖口,装模作样地又想往李晚星脸上擦。

李晚星如同躲避毒蛇般猛地瑟缩了一下,避开李姐的手。

李姐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却堆满了更加“痛心”和“自责”的表情:“唉…都怪我!都怪我啊!”她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发出“啪啪”的声响,声音带着哭腔,却干涩得没有一丝水分,“我昨天…我昨天要是再仔细点就好了!那个碗,我递给你之前,就该自己再好好看看!我要是早发现那条裂缝…哪怕就一点点…我肯定当场就把它砸了扔泔水桶!绝不可能让它流到台面上!更不可能…不可能害了你啊晚星!也害了王姐,害了店里…”她说着,又用力地“抹了抹”自己干涩的眼角,仿佛那里真有流不完的泪水。

“都怪我…怪我太忙了…怪我老眼昏花没看清…早知道…早知道有裂缝…我拼着被王姐骂,也得把它扔了啊!”李姐的“忏悔”声情并茂,字字句句都在强调“裂缝”和她“疏忽”的责任,却又巧妙地将“没看清”、“太忙”作为借口,将实际“递出”和“决定使用”的环节,再次不动声色地推到了李晚星身上。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王姐和李晚星的反应。

李晚星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着。李姐那假惺惺的、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自责”声,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苍蝇,钻进她嗡嗡作响的耳朵里,让她恶心得想吐,却又无力反驳。巨大的冤屈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虚伪的“忏悔”声中,李晚星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无意识地、茫然地落在了那张被王姐狠狠拍在冰冷不锈钢台面上的“账单”上。

模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数字。“¥2800.00”。像一团丑陋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渍,玷污了冰冷的金属表面。

模糊…潦草…丑陋…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与眼前地狱般场景格格不入的、清晰无比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撞进了李晚星混乱一片的脑海!

南洋。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棕榈树叶,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热带花果的甜香,还有淡淡的、好闻的纸墨清香。

父亲的书房。巨大、厚重的红木书桌,光可鉴人,反射着窗外明亮的阳光。父亲林正南就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背脊挺直,穿着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色亚麻衬衫。他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而…宁静。午后的阳光勾勒着他儒雅的侧脸轮廓,连鬓角几缕过早出现的银丝都显得格外温润。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厚厚账本。纸张是特制的,微微泛黄,质地厚实坚韧。父亲的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此刻,那手中握着一支乌木杆的钢笔,笔尖是金色的,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他正在书写。笔尖优雅地划过纸面,发出极其细微、如同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落下的是一个数字。李晚星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数字很大,对当时的她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但父亲写得极其认真,极其工整。每一个数字,都像是用最精密的尺子比着画出来的:大小完全一致,间距分毫不差,横平竖直,转折处带着一种圆润而有力的笔锋。即使是“8”这样复杂的数字,上下两个圆圈也大小均匀,接口完美,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那笔迹,带着父亲特有的清隽和风骨,一丝不苟地排列在印着浅灰色细线的账格中,整洁得如同印刷体。阳光落在那墨迹未干的数字上,仿佛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晕。

整个页面,干净、清爽、秩序井然。每一行,每一列,都透露出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和…尊严。那是属于父亲林正南的世界,一个由清晰数字和绝对规则构成的、优雅而稳固的世界。那墨香,那纸页的触感,那工整如艺术品的数字…与眼前不锈钢台面上那张模糊潦草、散发着油墨和恶意气息的“账单”,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令人心碎的绝对反差!

记忆的画面如此清晰,如此温暖,却又如此残酷地映照着现实的冰冷和污秽!巨大的落差带来的冲击,瞬间击溃了李晚星苦苦维持的最后一丝防线!

“父亲…”一声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从她死死咬住的唇间逸出。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自己肮脏油腻、沾满洗洁精和伤口血污的掌心!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粗糙的掌心,冲刷着指甲缝里的黑垢,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这汹涌的泪水,不再仅仅是因为眼前的恐惧、冤屈和绝望。更是为了那永远失去的、带着阳光和墨香的世界!为了那个曾经被父亲干净温暖的大手牵着、在庄园里奔跑的小女孩林晚星!为了那曾经拥有、如今却被践踏成泥的尊严!为了脖颈上那个洗不掉的、油腻肮脏的烙印!为了指尖这个被滚烫脏水反复浸泡、被冰冷钢丝球无情蹂躏、此刻正流着脓血的伤口!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个被逼按下的、暗红色的指印!源于这张如同狗皮膏药般糊在她命运上的、模糊丑陋的“账单”!源于眼前这两个女人——一个狰狞如夜叉,一个虚伪如毒蛇!

冰冷的恨意,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熔岩,在绝望的灰烬深处,在屈辱的泪水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汹涌地奔腾翻涌起来!不再是昨夜那种深埋于麻木之下的冰冷,而是带着滚烫的温度,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这恨意如此强烈,甚至暂时压倒了指尖的剧痛,压倒了脖颈上黑斑的灼烫感!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掌,牙齿深陷进皮肉,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痉挛着。

“哭?现在知道哭了?”王姐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无声颤抖的李晚星,以为她彻底屈服了,肥厚的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鄙夷和掌控欲的得意冷笑,“早干什么去了?把碗洗好能出这事?行了!别跟这儿号丧了!晦气!”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油腻的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李姐!把她给我拽起来!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李姐立刻应声,脸上那假惺惺的“痛心”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执行命令的刻薄嘴脸。她伸出那双同样沾着油污、指甲缝嵌着黑泥的手,毫不客气地、用力地抓住了李晚星瘦削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起来!听见没有!王姐让你起来!”李姐用力地往上拽,声音尖利。

李晚星的身体被强行从冰冷的地面上拖拽起来。她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泪水依旧在不受控制地流淌,混合着掌心的血污,在她脸上画出肮脏而狼狈的痕迹。她被迫抬起头。

就在这一刻,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那张拍在冰冷不锈钢台面上的模糊账单。那丑陋的数字“2800”在视野里扭曲、放大。

父亲账本上那工整如艺术品的数字…

眼前这张如同狗爬般的勒索便条…

王姐那张在不锈钢倒影中扭曲变形的狰狞面孔…

李姐那虚伪做作、带着阴冷得意的眼神…

脖颈上洗不掉的油烟黑斑…

指尖血肉模糊、流着脓血的伤口…

还有…那个被逼按下、如同卖身契般的鲜红指印!

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恨意…在这一刻,如同百川归海,轰然汇聚!在她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那张模糊的“账单”,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而就在这黑洞的中心,在那片冰冷扭曲的不锈钢倒影里,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脖颈带着肮脏烙印、满身油污、眼神却如同淬火寒冰的自己!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

然后…让她们…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如同在绝望深渊底部点燃的、唯一的一簇幽暗火焰,冰冷,却带着焚毁一切的力量!它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强行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悲鸣和嚎哭。

她任由李姐粗暴地推搡着,重新站到了那堆积如山的肮脏碗碟前。冰冷浑浊的脏水再次包裹了她伤痕累累的双手,滚烫的灼痛和钢丝球的摩擦带来的撕裂感瞬间回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尖锐!左手食指的伤口被浸泡,脓血混合着洗洁精的泡沫,在浑浊的水里晕开一小片淡红色。

她默默地拿起一只沾满凝固油污的盘子,拿起那块冰冷刺骨的钢丝球。

“吱嘎——!”

刺耳的摩擦声骤然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用力,更加疯狂!仿佛要将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不甘,都狠狠地发泄在这顽固的油污上!钢丝球粗糙的表面狠狠摩擦着陶瓷,也狠狠地摩擦着她手套破洞下暴露的伤口!

剧痛!钻心刺骨!

但这一次,她没有闷哼,没有颤抖。只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直到唇齿间再次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进浑浊的脏水里,瞬间消失不见。

不锈钢台面上,那张模糊的“账单”,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躺着,像一张来自地狱的判决书。而账单旁边,那扭曲的金属倒影里,映出王姐转身离去的肥硕背影,李姐那带着一丝得逞后放松的侧脸,和李晚星那挺得笔直、却仿佛背负着整个地狱重量的、瘦削而冰冷的背影。

厨房里,只剩下那疯狂而绝望的“吱嘎”声,永无止境般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