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线处,夜色被稀释成一片死灰。
黎明前的京城,陷入一片诡谲的静默。
大理寺的仵作房,烛火未歇,摇曳的光线将室内的阴影拉得深长。
福尔马林的冷香与草药的陈腐气息,与一股刺鼻的甜腻尸臭混杂在一起,几乎凝固了空气。
冰冷的石台上,一具全新的银质托盘静置中央。
托盘上,盛着一滩微微蠕动的污泥。
那污泥像是有生命般,偶尔鼓胀,偶尔收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
郑克和陈皮,两人像两尊被风干的石像,僵硬地缩在仵作房的最远端。
他们的脸色比那滩污泥还要苍白,每一次深呼吸,都感觉像在吞咽某种腐烂的肉块。
陈皮紧紧攥着郑克的官服下摆,指尖已经泛白。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摊泥,声音发颤,几乎带上了哭腔。
“陆……陆哥……”
“这东西……到底怎么验啊?”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已经被碾成了粉末,再被这污泥浸泡,变得支离破碎。
陆羽没有回应。
他背对着两人,身形挺拔,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解剖刀。
他戴着两层无菌的白丝手套,指间捏着一把小巧的银质勺子。
那勺子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虔诚,没有面对污秽的厌恶,反倒像是在对待一件结构复杂的精密造物。
银勺探入污泥,精准地舀起一小块。
陆羽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们看到的,是腐烂。”
“我看到的,是三百四十七个重叠在一起的生命剖面。”
他将那一小块污泥置入一个水晶器皿,推到一台黄铜显微镜下。
老旧的显微镜,在烛火的映射下,泛着一层古朴的光泽。
陆羽的眼睛凑了上去,在黑暗中,他的瞳孔深邃得像两口古井。
时间仿佛停滞。
郑克和陈皮屏住呼吸,连眨眼都不敢。
陆片刻后,羽直起身,用镊子轻轻指向镜下的微观世界。
那里,不是寻常的细胞结构,而是一个由无数扭曲光影构成的混沌漩涡。
“前朝镇国大将军的指甲碎片。”
陆羽的声音,清晰地在房间中回荡。
“里面残留着他临死前,握碎刀柄的武道意志,表现为结构化的高密度怨念结晶。”
他的语调冰冷、客观,不带一丝情感,如同一个外科医生在宣读一份冷酷的病理报告。
“这是听雨楼初代楼主的魂魄残渣,死于功法反噬,怨气极深,所以被炼制成了这具集合体的第一层表皮。”
“你看,那里面游动的血色丝线,是他在最后一口气时,对世间极致的恨。”
“而这个……”
陆羽的镊子又指向一处,那里有微弱的金芒闪烁。
“这是第十三位被吞噬的富商,他的残魂中,仍有未消散的酒气与财气。那些金色光点,是他至死不化的执念,他对世间浮华的贪恋。”
陆羽的解说,将一具由无数死者拼凑成的恐怖怪物,精准地拆解成一个个冰冷、荒诞的数据碎片。
这些碎片,在旁人听来或许只是天方夜谭。
但在陆羽的口中,却构建出了一个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亡者世界。
郑克的大脑嗡嗡作响。
他试图用毕生所学的武道常识,或是大理寺的卷宗知识去分析。
然而,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见识,在陆羽面前,连入门的资格都没有。
那些佛经中描述的往生、轮回,在陆羽的叙述中,竟被拆解成如此……具象化的呈现。
“你……真的能看清这一切?”郑克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塞满了沙砾。
陆羽抬起头,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每一具尸体,都有自己的语言。”
他轻描淡写地补充。
“你们听不懂而已。”
他放下银勺,换了一把更细长的银镊,从那滩污泥深处探入。
镊子在污泥中搅动,仿佛在探寻着最隐秘的脉络。
抽出时,镊子尖端,夹着一根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近乎透明的发丝。
那发丝细若游丝,仿佛一碰就会断裂。
然而,当陆羽看到这根发丝的瞬间,他一直平静的眼神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审视的凝重。
他将其放在掌心,借着烛火细细端详。
“这是‘楼主’的本体,他六十年前那具肉身的基因样本。”
陆羽的声音变得更为低沉。
“他将自己的灵魂切割,织入每一个被吞噬者的魂魄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寄生网络。”
“他自己,就是那张网的中心,那只蜘蛛。”
陆羽将发丝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独立的铅盒,然后“咔哒”一声,将其严丝合缝地密封起来。
这根发丝,是核心。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郑克身上。
“郑大人,封锁仵作房。”
他的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三天之内,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一步。”
郑克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深处炸开,直冲头顶。
他忽然明白了。
陆羽之前的所有行为,都只是“验尸前准备”。
而现在……
真正的“解剖”即将开始。
这并非他所能理解的任何世俗之法。
“你要……做什么?”
郑克用尽全力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陆羽没有回答。
他走到那只封存着“镇国黑铁”的铅盒前,指尖轻弹,盒子应声而开。
盒中,那块拳头大小的黑铁石块,散发着能吞噬光线的暗沉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