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补锅的人不问旧(2 / 2)

程雪正主持着一项浩大的工程——《民间技艺汇录》。

这日,一名从外地游学归来的少年,献上了一本他自己搜集的册子,名为《铁器续命十二式》。

程雪随手翻开,目光却陡然凝固。

册子图文并茂,画风虽然稚嫩,但所绘内容却让她心惊。

其中一式名为“双层焊锡法”,用以修补破裂的铁锅铁器,其原理、步骤,赫然便是当年陈默为快速修复受损军械而改良的军工秘技!

此法因其战略价值,曾被列为军械司最高机密,严禁外传。

她压下心中的波澜,抬头问那少年此法的来源。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我爹教我的,我爹是个走街串巷的补锅匠。他说,是很多年前一个总穿灰布衫的叔叔教他的。那人教完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程雪一页页翻到最后,在册子的末尾空白处,发现了一行用炭笔写下的、几乎快要磨灭的小字:

“修的东西越多,越觉得万物都有缝——但只要肯补,火就不会灭。”

她缓缓合上册子,指尖在那粗糙的封皮上轻轻抚摸。

她原想追根溯源,将这不知名的“灰衫叔叔”记为首功。

但此刻,她改变了主意。

她在《民间技艺汇录》的总目提要上,只加了一句注脚:“凡持械修补者,皆为传承之人。”

沈归舟的“守碑之路”,在他逝去后,并未断绝。

无数后来者自发地沿着他的足迹,探访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一名青年旅者,在某处早已废弃的驿站墙角,发现了一块深埋在瓦砾中的残砖。

砖上,一个模糊的“陈”字刻痕,历经风雨,依旧倔强地存在着。

青年视若珍宝,欲将其带回,寻一处庙宇好生供奉。

一位正在附近耕作的老农却走过来,拦住了他:“后生,这砖动不得。”

青年不解。

老人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崭新的学堂,又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这砖,压着那学堂的地基呢。听村里老人说,很多年前那个在宰相府扫院子的先生,就是从这儿走出去的。现在娃娃们读书的地基稳不稳,可全靠这些旧东西在底下撑着劲儿呢。”

青年沉默了许久,最终将砖块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又从随身的行囊里解下一枚小小的铜铃,挂在残砖旁的一截枯枝上。

他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风过檐角,铃声清脆,叮当作响,像是在回应一段无人知晓的誓约,也像是在为那地基深处的沉默,奏响一曲无名的赞歌。

极北边境,暴风雪之夜。

李昭阳率领的最后一队游侠被突如其来的雪崩困在了一处狭窄的岩洞里。

粮草将尽,火光微弱,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绝望之际,队伍里一名沉默寡言的老猎户站了出来。

他指挥众人拆下所有帐篷的支架,在洞口搭建起一个如同蜂巢般的穹顶结构,以分散上方积雪的压力;又让众人用尿液在雪地上做出深色标记,以确保唯一的通风口不被新雪覆盖。

这套匪夷所思却又高效无比的避险之法,正是当年陈默在雪原领军时,为应对极端天气所独创的!

李昭阳靠着冰冷的石壁,听着洞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忽然哑着嗓子问身边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年:“小子,你知道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吗?”

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只听祖辈们说,很久以前,有个‘走路不留脚印’的神人,用这法子救过一整支迁徙的队伍。”

“走路不留脚印……”李昭阳闭上眼,粗犷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低声自语,“阿默啊……你这家伙,连自己的名字都舍得不要,却偏要把能活命的法子,留给每一个不相干的人。”

话音刚落,一阵极其细微、却极富节奏的“笃、笃、笃”声,从被冰雪封死的洞口外隐隐传来。

是铁钎凿冰的声音!

李昭阳猛地睁开双眼,洞内所有人都激动地站了起来。

跳动的火光中,他仿佛又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个在校场外默默扫雪的青年,正弯着腰,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手中的工具。

那背影,渐渐与洞外那救命的敲击声融为一体,最终,又消散在无边的风雪深处。

那口承载了三代人记忆的破锅补好了,陈默也拿到了几枚足以果腹的铜钱。

他收拾好行囊,沿着山路继续向南。

可他那双能洞察气运流转的眼睛,却看到南方的天际线上,正有一股巨大的、由无数微弱人气汇成的灰色“长龙”,在缓慢而绝望地蠕动着。

那是一种混杂着饥饿、病痛与死亡的死灰色。

锅的裂痕可以补,人心的裂痕可以补,制度的裂痕也可以补。

可若是天灾人祸,将这世道撕开一道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呢?

陈默停下脚步,站在山岗上,风吹动他灰扑扑的衣衫。

他没有丝毫犹豫,调转方向,朝着那道延绵不绝的灰色长龙,迈开了脚步。

这一次,他要补的,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