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批被抽中的轮值团,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竟是三位来自乡野的农妇。
她们不识字,不懂法,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就像看天书。
监察院的官员们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不过是走个过场。
然而,第三天,其中一位农妇,指着一份刚刚结案的、关于北方某州旱情的奏报,对引路的书记官嘟囔了一句。
“这纸上……咋一个死字都没写,可俺听你们念这上面的话,那语气……咋跟俺们村里给人送葬的调子一模一样哩?”
书记官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柳如烟接到报告,立刻重审此案,果然发现,地方官为了隐瞒灾情,玩弄文字游戏,将饿桴遍地写成了“民众感念天恩,自发节食”,将十室九空写成了“为避暑热,百姓多迁居山林”!
此事传开,整个官场为之震动。
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官员们,第一次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他们可以骗过同样熟悉官场套路的同僚,却骗不过那如土地般质朴、如野草般敏锐的百姓直觉!
星台上,程雪看着眼前“地舆沙盘”上渐渐停滞增长、甚至在局部地区出现回落的“民气值”,陷入了沉思。
她亲自深入乡野调研数月,终于揭开了真相。
原来,一些地方官为了追求完美的政绩考核数据,竟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对策”——抢先办理。
他们不再等百姓上报,而是提前预判百姓可能会有什么诉求,比如“路该修了”“渠该挖了”,然后火速派人抢在任何人上报之前,将事情办完。
如此一来,他们的辖区内,回音碑永远是“零诉求”,考核自然是优上加优。
但这看似完美的政绩,却造成了民气与官府的彻底割裂,虚假的繁荣之下,是民怨的暗中积压。
程雪回到京城,冷笑一声,立刻启动了她早就预设好的一个系统机制——“延迟显功”。
新规规定,所有地方官府的功绩,不再实时录入,而是必须延迟三日,等候本地回音碑上是否有相关诉求出现。
若三日内无人提及,则此功绩不计入考核。
若有诉求,则功绩加倍。
新规一出,天下大乱。
当夜,便有急报传来,某县令连夜带人,将一座刚刚竣工剪彩的石桥给拆了半截,对着满脸错愕的百姓怒吼:“还没人上回音碑说这桥该修,我修个什么劲儿!都给我等着,等有人上报了再说!”
一场官场闹剧,就此拉开序幕。
相比于朝堂的波诡云谲,祖庙所在的后山,则显得格外宁静。
沈归舟苍老的手,正摩挲着一封带着血腥味的匿名信。
信来自一名即将告老还乡的老驿卒,控诉朝廷新设的“民情速递营”,名为速递,实则早已沦为地方官员争功媚上、传递私人捷报的工具。
无数驿马不是累死在传递军国急件的路上,而是死在了为某位大人抢先一步呈上“贺表”的途中。
沈归舟没有将血书交给苏清漪
他只是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祖庙的山门前,将那封血书,端端正正地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他点燃了三十六盏长明油灯,将山门前照得亮如白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盘膝坐于灯前,闭目枯坐。
次日清晨,前来祭拜的百姓看到了血书。
一人抄录,百人传阅。
三日之内,血书内容传遍九州。
第五日,首辅府下令,裁撤“民情速递营”,改设“慢邮亭”,只收各地鸡毛蒜皮的民生小事,且不计入任何官员考核。
一场劳民伤财的风波,在无声处悄然平息。
陈默早已离开了南渡镇,他如一个真正的苦行僧,夜宿在山野间的废弃驿站里。
子夜时分,他正于睡梦中,忽然被一阵悠远而古老的钟声惊醒。
咚——
那钟声不似来自任何寺庙,而是仿佛从大地深处,从九州的每一寸土地里,共同鸣响!
是“逆流瓮城阵”!十年一次的自检鸣响!
陈默豁然起身,推开破败的驿门。
月光如洗,洒满荒野。
他看见,一道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淡金色的纹路,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自遥远的北方天际,贴着大地蜿蜒而来。
它贯穿了山川,连接了城池,最终,有一道细微的分支,精准无比地汇入了他脚下这座荒废驿站的地基深处。
他蹲下身,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冰凉而微颤的土地。
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共鸣感,从地底传来。
“原来……你们自己学会了连通。”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这大阵,这制度,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生命。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林中飞速窜出,停在他脚边。
竟是一只野兔。
那野兔也不怕他,只是将口中衔着的一片树皮,轻轻放在了他摊开的掌心。
树皮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正是他当年在宰相府后山所见,那“默影木”的落叶。
陈默缓缓握紧手掌,将那片树皮紧紧攥在掌心。
他闭上双眼,感受着大地深处那沉稳有力的脉动,以及掌心那片树皮传来的熟悉气息。
许久,他再度睁开眼时,眼中最后一丝牵挂与犹疑,已化作了真正的澄澈与释然。
他,终于可以真正地放手了。
初夏的信风,开始带着一丝燥意,从南方吹来。
风中,隐约夹杂着某种喧闹,仿佛远方有无数人正在劳作,夯土的声音、石料撞击的声音,汇成一股奇异的洪流,日夜不休。
陈默没有在意,只当是哪个村镇又在兴修水利。
他决定,是时候回南渡镇,看看他的小酒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