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百草谷的炊烟刚冒头就被风扯散。林辰踩着薄雪往药庐走,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像在数着石阶的级数。药庐的木窗透着暖黄的光,窗棂上结着冰花,凑近了看,竟像朵冻住的紫菀,花瓣上还凝着细碎的雪粒。
“林先生,周老在煎药呢!”阿蛮抱着捆干柴从庐后绕出来,发梢沾着雪,睫毛上却挂着热气,“说今年的头场雪来得早,得把雪莲根先煎上,防着药童们冻着。”
药庐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股浓重的药香扑面而来。周鹤叔坐在火塘边,手里转着个铜药碾,碾槽里的雪莲绒被碾得极细,混着紫菀的碎末,在火光里泛着银白的光。“进来就把门关上,”老人头也不抬,“这雪带着寒气,别把药气吹散了。”
火塘里的松木烧得正旺,三脚架上的药罐“咕嘟”作响,罐口飘出的白汽在半空凝成小水珠,顺着房梁往下滴,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湿痕。林辰往火塘边凑了凑,看见罐里的药汁泛着琥珀色,沉浮的药渣里,能认出是混种紫菀的根茎、西域的雪莲瓣,还有江南捎来的陈皮,正是三地药草合煎的方子。
“这药得煎够一个时辰,”周鹤叔把碾好的药粉倒进陶罐,“当年婉丫头总说,雪天的药要‘煨着煎’,火不能太猛,气不能太急,得让药性慢慢融在汤里,喝下去才暖得透。”他指着墙角的竹篓,“你看那篓里的紫菀籽,是石勇昨天从码头送来的,说在雪地里埋三天,开春种下去能抗冻,这是他爹的法子,错不了。”
竹篓里的紫菀籽裹着层薄雪,像撒了把带霜的黑珍珠。林辰想起石勇送信时说的话:“码头的药栈堆了半屋雪,我把西域商队捎来的雪莲根埋在雪堆里,老掌柜说‘这叫雪藏,比窖藏还养药’。”当时石勇的棉鞋上沾着冰,却非要看着把籽种搬进药庐才肯走,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批好籽,得护好了”。
“阿古拉的商队该到了吧?”林辰往窗外望,雪下得更密了,谷口的路已被雪埋了大半,只有一串新踩的脚印蜿蜒进来,像是骆驼的蹄印。
周鹤叔往火塘里添了块松节,火苗“噼啪”窜高,映得他脸上的皱纹都软了:“该到了,其其格在信里说,要带西域的雪水来,说‘用这水熬紫菀汤,治咳嗽最灵’。巴特尔还让人捎了张画,说雪地里的药田像铺了层白毡,等开春化了雪,紫菀苗准能蹿得比人高。”
画就摊在案上,雪地里的药田被甘草埂分成整齐的方块,埂上插着的紫菀秆在雪风中微倾,像一群站着的人。其其格在画旁写了行西域文,周鹤叔说意思是“雪盖三层被,药苗来年肥”,字迹被雪水洇得有些模糊,却透着股沉甸甸的盼。
沈念端着盘烤栗子进来,栗子壳裂着缝,冒出的热气里混着桂花香。“这是春杏姐从江南寄的,”她把盘子放在火塘边的石桌上,“说江南的雪下得小,她们在药圃搭了草棚,把谷里送的‘谷江混种’籽种在棚下,还说要学咱们‘雪藏籽种’的法子,明年试试能不能在河边种出耐寒的紫菀。”
春杏的信夹在栗子盘下,信纸边缘还沾着点泥——想来是从雪地里捡的。“苏婉堂的姑娘们编了首雪天歌谣,”信里写着,“‘雪落紫菀梢,药香漫过桥,三地籽同藏,开春一起冒’,孩子们在药圃边唱,说这样籽种听了能长得更欢。”
雪渐渐停了,药庐的檐角垂下冰棱,像串透明的玉坠。林辰踩着雪往药圃走,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填满,只有药圃边的稻草人还立着,身上披的蓑衣落满了雪,像个守着药苗的老人。他想起昨夜周鹤叔说的话:“药草和人一样,得经点风雪才结实,你看这混种紫菀,去年在雪山脚下冻了三夜,今年结的籽反而更饱满。”
回到药庐时,阿蛮正往火塘边的石桌上摆碗,药汁盛在粗瓷碗里,冒着袅袅的白汽。周鹤叔端起一碗递给林辰,碗沿烫得人直缩手,喝下去时,药汁从喉咙暖到心口,紫菀的清苦、雪莲的醇厚、陈皮的微甘,在舌尖慢慢化开,像把三地的暖都含在了嘴里。
“你看这雪,”周鹤叔望着窗外,夕阳正从云缝里漏下来,给雪地镀上层金红,“把谷里的路都盖平了,却盖不住药香。当年云卿先生在雪莲峰的药庐,雪下得比这还大,他和婉丫头就守着个火塘煎药,说‘雪越大,药越香,等着开春,就有新苗冒出来了’。”
林辰望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这雪落的药庐,静得像幅画。画里有火塘的暖、药香的浓、积雪的白,还有三地药草在汤里交融的影。就像春杏歌谣里唱的,雪能盖住路,却盖不住那股要冒出来的生机,盖不住人心头那点盼着开春的热乎气。
夜幕降临时,药庐的灯还亮着。周鹤叔在案上写药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火塘的“噼啪”声,像在给这雪夜哼着小调。林辰往火塘里添了最后一块柴,看着药罐里的药汁渐渐平静,忽然明白,这雪落的静,不是冷寂,是藏着劲儿的——就像土里的籽种,在雪下悄悄攒着力气,等春风一吹,就冒出新绿,把三地的药香,漫过更多的桥,漫到更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