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的药香还在巷尾萦绕,林辰将镇煞佩收进贴身的锦囊,玉佩的温润混着云舒青铜灯的幽光,倒像是画舫里未干的丹青,透着水墨交融的灵动。沈知意抱着卷残破的画轴从南湖岸边跑回来,画轴的锦套已经褪色,露出里面的宣纸边角,纸上的墨迹洇开又干涸,在边缘留下深浅不一的云纹,像是被湖水浸过的痕迹。
“林兄,这画轴邪门得很!”沈知意把画轴往石桌上一摊,宣纸“哗啦”展开,露出半幅未完成的《南湖春晓图》,画中柳岸初绿,湖光潋滟,却在湖心处留着大片空白,只题了半句诗:“画舫载春春未半”,落款是“墨卿”,字迹清逸,却在最后一笔处陡然顿挫,像是被什么打断。“是‘画舫居’的苏画师留下的。他五日前在南湖的画舫上去世,手里还攥着支狼毫,笔锋上的朱砂在空白处点了个红点,像滴未干的血。现在每到月夜,南湖上就飘着艘空画舫,船头亮着盏油灯,隐约能看见有人在船尾作画,撑船靠近了,却只剩这卷画轴漂在水面,空白处的红点会慢慢晕开,变成朵含苞的桃花。”
他指着画轴边缘的印章:“摆渡的周大爷说,这印章是苏画师和他师妹柳如眉共用的。两人年轻时都在画舫居学画,约定要合画一幅《南湖四季图》,苏画师画春冬,柳师妹画夏秋。后来柳师妹被家人送去京城学画,临走前在画舫的舱壁上刻了‘待君画完春,我来补秋枫’,苏画师就守着南湖,每年春天画柳,冬天画雪,等了三十年,说‘哪天她回来,要让她看见画舫里的四季都齐了’。”
林辰抚过画中的柳丝,指尖刚触到那半句诗的墨迹,镇煞佩突然透出淡淡的松烟香,两块玉佩在画轴上方转出光晕,映出片晃动的水光——三十年前的南湖画舫,苏画师正对着湖面调色,柳如眉坐在对面的琴案旁,手里把玩着支画笔:“师兄,这桃花得用胭脂调赭石,才够鲜活。”苏画师笑着摇头:“你呀,总把工笔的法子往写意里掺。”柳如眉抢过他的笔,在空白处点了朵桃花:“等我回来,就用这法子画满湖的花,看你服不服。”
“是‘画魂煞’。”云舒翻着《异闻札记》,书页间夹着片干荷叶,叶面上用墨画着小小的画舫,“画师若对作品倾注太深的执念,魂魄会附在画纸上,苏画师是没等到柳师妹回来补完《南湖四季图》,更没机会与她争那笔桃花的画法,才让画轴缠着魂。”
她指着札记里的批注:“墨为骨,水为韵,笔为情,纸为梦。残画有声,是未点完的春色。”南湖方向飘来湿润的水汽,混着墨汁的微涩,落在画轴的空白处,竟让那红点渐渐舒展,真的化作半朵桃花,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粉,像是柳如眉当年调的颜色。
正说着,湖边传来橹声,一艘乌篷船缓缓靠岸,船头立着个穿素色旗袍的老太太,手里拄着根雕花木杖,杖头刻着支画笔,笔杆上缠着圈红绸。老太太鬓发虽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看到石桌上的画轴,突然停住脚步,木杖“笃”地戳在青石板上:“这是……墨卿师兄的《南湖春晓图》?”
“您认识苏画师?”林辰上前问道。
老太太扶着船舷站稳,声音里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却藏着岁月的沧桑:“我就是柳如眉。当年在京城学画,收到师兄寄来的半幅春景,正想回信说‘秋枫已画好’,却赶上战乱,书信断了二十载。等我找到画舫居时,只听说他还在南湖画春,便每年秋天来湖边坐会儿,把画好的秋景烧给湖里的鱼虾,说‘师兄定能看见’。”
她从随身的锦盒里取出半卷画,展开一看,正是《南湖秋景图》,画中残荷映着晚霞,岸边的枫树红得似火,落款处也有个“墨卿”的印章,与苏画师的那半幅正好相合。“这是我补的秋,总想着有天能拼在一起。”柳如眉的指尖抚过画中的枫树,“师兄总说我画的枫叶太艳,像烧起来的火,可他不知道,我是想让这火,照亮他等我的路。”
镇煞佩的光晕突然变亮,苏画师的半幅春景与柳如眉的半幅秋景在光晕中慢慢靠近,湖岸的线条严丝合缝,像是原本就长在一起。空白处的桃花突然开满了湖面,与秋景里的红枫交相辉映,竟在中间拼出个“和”字。
“去画舫看看。”林辰将画轴卷好递给柳如眉,“苏画师的魂,在等这两卷合璧。”
南湖的画舫停在湖心亭旁,船身被湖水浸得发黑,舱门的竹帘半卷着,里面的画案上,砚台里的墨还未干,旁边摆着几十卷画,都是苏画师历年画的南湖春冬,每卷的角落都留着块空白,显然在等秋景来补。
柳如眉突然指着舱壁:“我刻的字!”
舱壁上的“待君画完春,我来补秋枫”十个字旁,刻满了细密的小字,是苏画师每年刻下的,记着“今日柳芽新抽三寸”“昨夜落雪覆船篷”,最新的一行是:“如眉,今年的桃花该用你说的法子画了,我把胭脂和赭石都备好了。”
画案下的木箱里,藏着三十封画信,每封信都是幅小画——有时是初雪的画舫,有时是雨打芭蕉的窗棂,画的角落总写着“寄如眉”,却一封都没寄出。柳如眉拿起其中一幅,画中画舫的船头站着两个小人,一个举着画笔,一个指着湖面,旁边题着:“等你回来,这船就载满四季。”
湖面的月光突然变得明亮,画舫的油灯自己亮起,苏画师的狼毫笔从画案上跳起来,蘸着柳如眉带来的胭脂,在春景的空白处接着画桃花,笔锋灵动,竟有了几分工笔的细腻。柳如眉拿起另一支笔,在秋景的岸边添了株垂柳,枝条垂进水里,与春景的柳丝缠在一起。
光影中,两个模糊的身影在画案前相对而坐,一个画得快,一个补得细,墨色与胭脂在宣纸上交融,分不清是春染了秋,还是秋映了春。天快亮时,《南湖四季图》终于合璧,最后一笔是两人共画的湖心亭,亭柱上题着完整的诗:“画舫载春春未半,秋枫补画画方全。”
画轴上的红点彻底舒展开,变成朵盛开的桃花,落在秋景的红枫旁,像两个久别重逢的笑脸。
离开画舫时,柳如眉将合卷的《南湖四季图》留在了画舫的舱壁上,说“让它陪着南湖的水,慢慢变老”。沈知意学着苏画师的样子,往砚台里添了些新墨,说“得让这画案永远有墨香”,晨雾中的画舫漂在湖心,像幅刚完成的水墨画。
林辰摸着锦囊里的镇煞佩,玉佩的墨香里混着湖水的清润,仿佛还带着画舫的灯火气,还有苏画师与柳如眉的笑谈:“这桃花再艳些,才配得上你的枫叶……”星引剑的剑穗与玉佩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应和这跨越三十年的丹青之约。
南湖的晨雾里,画舫从此成了镇上的一景,每逢春秋两季,总有学画的年轻人撑船去湖心,临摹那幅合璧的《南湖四季图》。柳如眉在湖边盖了间小画室,取名“补画轩”,里面挂着苏画师的春冬卷和她的秋景卷,中间留着块空白,说“等冬天来了,就把雪景补上去”。而那些藏在画轴里、刻在舱壁上、画在信中的约定,哪怕隔了三十年,哪怕山水相隔,只要丹青未干,思念就不会褪色,像那朵从春开到秋的桃花,终究在南湖的画舫上,与红枫相遇,让半句诗有了下半阙,让未竟的画,成了圆满的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