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脸上没有惶恐,只有一种为社稷计的责任感和对兄长“优柔”的不解:“开封府乃京畿机枢重地,岂能容此等图谋不轨之辈蛰伏?寻常法理途径,耗时日久,恐生变故!若待到其羽翼丰满,尾大不掉,再行处置,则百姓遭殃,朝廷亦颜面扫地!”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直视着赵匡胤的眼睛,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江湖手段虽失之粗粝,然对付此等深藏于‘文雅’之下的豺狼,快刀斩乱麻才是正道!那惊轲身手了得,与二人又似有前约关联,由他出手,事后亦能将朝廷撇清!臣弟一片赤诚为公,请皇兄明鉴!皇兄……难道就因为那沈义伦顶着翰林的头衔,就因为那容鸢颇会几分诗词,便对他们怀柔放任,置开封府乃至整个汴京的安危于不顾?!这岂非是……”他后面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下,终究没有吐出那刺耳的“妇人之仁”几个字,但其意已昭然若揭!
赵匡胤胸膛起伏,脸色由铁青转为深红。弟弟这番赤裸裸的指责和对自身决断的否定,比那茶杯碎裂的声音更锐利地刺痛了他的尊严。他瞪着赵光义那张恭谨但骨子里散发出的、近乎逼宫的强势脸庞,第一次清晰无比地在那看似温良谦恭的外表下,看到了汹涌的危险与难以掌控的力量。
“闭嘴!”赵匡胤猛地一拍旁边沉重的紫檀花几,几案上的笔洗、镇纸俱是一震,“我早就允了惊轲带话!放走他们是我的意思!国法昭昭!朝廷威仪!岂容你这般僭越行事!朕自有分寸!不必你在此教朕如何为君!”
那声“朕”字,带着雷霆般的威势。赵光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阴鸷被更深的恭顺所覆盖。他缓缓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臣弟惶恐,口不择言。请皇兄降罪。”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窗外隐约的鸟鸣,仿佛在嘲讽着兄弟间无形的裂痕正在急剧扩张。
………………
樊楼之巅,四楼一间极为雅致的贵客室内。镂空的沉香木屏风隔开喧嚣,室内清幽,一缕茶香缭绕。
“好!好啊!绝妙!”
略带沙哑但难掩激动与赞叹的声音打破静谧。文津馆的江琅修拈着袖口,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正对着一张展开的信笺啧啧称奇。对面端坐的南烛公子眉头却紧蹙着,眼神在那字字珠玑的墨迹间飞快掠过,每一次停顿都让他的眉峰更沉重一分。
“你看这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何等之愁!何等地苍凉深邃,竟是用如此平白之语道出!”江琅修语速急促,手指划过笺纸,眼中闪烁着强烈的文人共鸣,“‘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亡国之痛,物是人非的幻灭,浸透骨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更是神来之笔!将无形之愁,化作滔滔不尽的有形江水……此等笔力,此等情韵,非……非……”
他激动地有些词穷,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南烛公子,却发现对方脸上不仅没有他预想中的激赏共鸣,反而是一片罕见的凝重。
南烛公子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朱颜”二字周围划着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寒意:“笔力……是毋庸置疑的。情深……也到了极致境地。只是琅修……”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此刻却深沉如墨,锐利地刺向江琅修:“这样的词,这样的愁,这样的‘不堪回首月明中’,在这个时候,若是由那位身处‘绮罗居’,终日‘回首月明’的旧主传出……你可曾想过,传到汴京诸公眼中,传到宫中那人耳里……会是什么?”
南烛公子的指尖重重地点在最后一句“一江春水向东流”上,声音压得极低:“这已非伤春悲秋,这字里行间汹涌流淌的……是无可挽回的绝望,也是对那故国山河……至死方休的眷恋!这是……”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从信中移开,望向窗外樊楼下繁华流淌、象征帝国心脏的汴河夜景,唇边逸出一丝带着无尽苍凉和洞悉世情的苦笑:
“这简直就是……绝命词啊。”
此言一出,如同在温暖的雅室中投入一块寒冰。江琅修捧着信笺的手猛地一抖,刚才那份纯粹为文采而激动的心情瞬间被浇灭,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脸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再看向那纸上力透纸背、仿佛泣血而成的词句时,目光中只剩下了前所未有的惊悚与寒意。
“绝……命词?”他喃喃重复着,喉头干涩发紧,只觉得手中的这卷轻飘飘的信笺,此刻沉重得如同千钧镣铐。
南烛公子不再言语,推开窗,任由带着几分凉意的晚风吹入,吹得案头烛火一阵剧烈摇曳,将他脸上那片挥之不去的阴翳照得忽明忽暗。窗外,一弯半缺的下弦月,冷冷清清地挂在夜空,无声地注视着樊楼内的惊愕与远在汴河上顺流南下的庞大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