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那一声沙哑、虚弱、仿佛从无边噩梦中挣扎而出的呢喃，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禁阁内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膜。
空气死寂。
唯有少年天子眉心那道暗金竖痕，如同闭合的邪眼，残留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冰冷威压，与他此刻脆弱枯槁的形貌形成诡异而残酷的对比。他躺在冰冷污秽的玄玉石地面上，微微睁开的眼眸空洞无物，倒映着禁阁穹顶破碎结界泄露下的惨淡天光，仿佛灵魂已被撕碎，只余一具被诅咒掏空的躯壳。
吴远亮半跪于地，粗重的喘息带着血沫。他死死盯着萧宸轩眉心的竖痕，盯着那声绝不该出自陛下之口的“皇兄”，虎目之中，巨大的悲痛、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丝无法言喻的惊悸疯狂交织。帝师最后那声穿越生死的“皇兄”，陛下此刻无意识的呢喃……这背后所代表的含义，让他这等尸山血海闯出的悍将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将军！”一名伤势稍轻的龙骧卫挣扎着爬起，声音发颤，“陛下他……”
吴远亮猛地抬手，制止了他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气血和滔天巨浪般的思绪，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闭嘴！今日禁阁内所见所闻，有半分泄露者，夷三族！”
所有幸存者浑身一凛，噤若寒蝉。
“太医！”吴远亮低吼。
那名之前被冲击波震飞的老太医，连滚带爬地扑到萧宸轩身边，手指颤抖着搭上那几乎探不到脉搏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与灼热诡异交织，皮肤下灰黑色的诅咒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令人毛骨悚然。老太医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如何？！”吴远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诡…诡异……”老太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下脉象…似有还无，魂魄…魂魄波动微弱至极，宛若…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体内更有两股力量在疯狂冲突，一股阴寒污秽，蚀骨噬魂；另一股…另一股却…冰冷威严，似在强行维系陛下心脉不绝……老臣…老臣从未见过如此……”
“废物！”吴远亮一把推开太医，亲自俯身探查。他的修为远非太医可比，灵识小心翼翼探入萧宸轩体内，瞬间便被那混乱狂暴、冰火交织、诅咒与守护意志疯狂撕扯的景象震得神魂欲裂！他猛地收回灵识，嘴角再次溢出一丝鲜血。
情况比想象的更糟！陛下的身体几乎成了战场，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定山河社稷图。画卷之上，代表萧宸轩的烙印黯淡欲灭，裂痕遍布，唯有眉心处那一缕细微到极致的暗金光丝，顽强地连接着那片令人心碎的空洞。帝师……最后的力量，还在守护着陛下吗？
就在这时——
呜——呜呜——呜——
低沉、苍凉、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大梁皇宫的最高处——观星台的方向，轰然传来！一连三响，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凄厉！
“九……九幽告死号？！”一名年长的龙骧卫闻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失声惊呼，眼中是无法置信的恐惧，“这…这怎么可能？！此号非国灭族亡之危不得响！自太祖立国，从未……”
轰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绝望的号角，整个大梁皇宫，不，是整个京城大地，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如同有一头沉睡在地底深处的太古巨兽，正狂暴地翻身！
禁阁剧烈震颤！穹顶碎裂的结界光芒乱闪，更多的瓦砾灰尘簌簌落下！地面上的污血被震得四处飞溅！众人踉跄跌倒，骇然失色！
“地龙翻身？！”
“不……不对！”吴远亮猛地扑到禁阁唯一的窥孔前，向外望去。只看了一眼，他魁梧的身躯便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透过窥孔，可见外界天空不知何时已彻底昏暗下来，并非夜幕降临，而是一种污浊的、仿佛混入了无数灰烬与血丝的暗红色！厚重的、令人窒息的灾云低低地压着皇城的飞檐斗拱，云层之中，隐约有无数扭曲痛苦的怨魂面孔在翻滚、尖啸！
更为恐怖的是，京城的大地之上，一道道深不见底、边缘闪烁着污秽绿光的巨大裂痕，如同丑陋的蜈蚣，正在疯狂地蔓延、扩张！从那些裂痕深处，浓郁到化不开的污秽黑气如同狼烟般冲天而起，与天空的灾云连接在一起！
呜嗷——！！！
一声非人非兽、充满了暴虐与贪婪的恐怖嘶吼，猛地从一道最大的地裂深处传来，震得整个京城瑟瑟发抖！
紧接着，在吴远亮以及所有侥幸看到外界景象的人那惊恐欲绝的目光中，一只完全由森森白骨拼接而成、巨大无比、缠绕着粘稠黑气的骨爪，猛地……从地裂深处探出，狠狠扒住了裂痕的边缘！碎石崩飞，地动山摇！
随后，是更多！无数密密麻麻、形态各异、但同样由白骨构成、散发着浓郁死气和污秽能量的骸骨魔物，如同喷发的蚁潮，从京城各处的地裂之中……疯狂地……爬了出来！
它们眼眶中燃烧着幽绿的鬼火，下颌骨开合，发出咔哒咔哒的瘆人声响，贪婪地“嗅”着生者的气息，然后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朝着最近的活人……扑杀而去！
惨叫声、哭嚎声、建筑崩塌声、骨骼摩擦声……瞬间打破了京城的死寂，将这座古老的雄城拖入了血腥的炼狱！
“骸……骸骨天灾？！上古禁书记载的……污秽灭世之兆？！”吴远亮如坠冰窟，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他猛地回头，看向山河社稷图。
只见画卷之上，原本只是黯淡破裂的江山万里景象，此刻正被大片大片浓郁的、翻滚的污秽墨色疯狂浸染！代表着京城的区域，更是被一道粗壮的、不断喷涌着黑气的裂痕彻底贯穿！画卷边缘，那些原本只是逸散的暗金光丝，此刻如同被无形之力拉扯，正疯狂地投向那片被污秽吞噬的区域，仿佛飞蛾扑火，却瞬间被黑暗吞没！
社稷图……正在被污秽本源的力量疯狂侵蚀！这不再是投影，而是现实灾难在社稷图上的直接映照！
“皇宫禁阵……起！！！”几乎是本能，吴远亮发出了嘶哑的咆哮，声音通过残存的禁制传遍皇宫各处。
嗡——！！！
一层巨大的、半透明的、流淌着玄黄龙气的光罩，艰难地从皇宫四周升起，试图将整个宫城笼罩其中。然而，光罩刚一出现，就剧烈波动，表面布满了涟漪，显然承受着外界恐怖污秽死气的疯狂冲击！光罩之外，无数从地裂爬出的骸骨魔物，正如同疯狂的蝗虫，用骨爪、用残破的兵器、甚至用头颅，疯狂地撞击、撕咬着摇摇欲坠的结界！每一次撞击，都让光罩的光芒黯淡一分！
皇宫之内，早已乱作一团。太监宫女惊恐尖叫，四处奔逃。残余的禁军和龙骧卫拼死结阵，与少数突破薄弱结界冲入宫内的骸骨魔物厮杀在一起，刀剑砍在坚硬的骨头上，迸溅出惨绿的火花，往往需要数人合力才能斩杀一头！昔日庄严肃穆的宫阙，顷刻间化作了血腥的战场！
“将军！结界撑不了多久！外界污秽死气太浓了！地脉……地脉被污染了！”一名浑身是血、甲胄破碎的龙骧卫校尉冲进禁阁，嘶声禀报，脸上满是血污和绝望。
吴远亮双目赤红，牙龈几乎咬碎。他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意识模糊的天子，又看了一眼外界如同鬼域般的景象和摇摇欲坠的皇宫结界。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陛下重伤濒死，帝师消散，污秽天灾降临，京城沦陷……大梁的天，真的要塌了吗？！
不！
绝不能！
他猛地挺直了几乎被压弯的脊梁，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他是天子近卫龙骧将军，陛下昏迷，他就是这皇宫最后的支柱！
“传令！”吴远亮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带着血与火的决绝，“所有龙骧卫、禁军，放弃外宫！全部退守内廷！以禁阁和社稷碑为核心，结‘磐石龙御阵’！死守！擅退者，斩！惊扰陛下者，斩！”
“开启内库所有灵晶储备，不计代价注入结界和阵法！”
“派人……不，你亲自带一队死士，尝试突破，去敲响景阳钟！召集京城所有还能动的军队、修士、义勇！告诉他们，陛下尚在！社稷尚存！让他们向皇宫靠拢！杀出一条血路来！”
“快去！”
“是！将军！”那名校尉眼中闪过决死之意，重重抱拳，转身如同猛虎般冲出禁阁，很快，外面便传来了更加激烈的喊杀声和临死的惨嚎。
命令一条条发出，残存的力量被强行整合，如同精密而绝望的战争机器，开始围绕这最后的堡垒疯狂运转。龙骧卫和禁军且战且退，用血肉之躯阻挡着骸骨魔物的冲击，每一步都洒下滚烫的鲜血。内廷的宫殿被强行改造为防御工事，闪烁着符文光芒的屏障层层亮起，又不断在骸骨大军的冲击下破碎。
吴远亮亲自将昏迷的萧宸轩抱起，小心翼翼地将这位年轻的天子安置在禁阁最内侧、由玄玉石和残余社稷图力量共同构筑的相对稳固的区域。他看着陛下眉心的暗金竖痕和那缕微不可察的光丝，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帝师大人……若您在天有灵……不，您一定还在！求您……再护陛下一次！护我大梁……一次！
他猛地转身，拔出腰间那柄陪伴他征战多年的佩刀“破军”，刀锋指向禁阁之外那如同潮水般用来的骸骨魔影，发出震天的怒吼：
“龙骧卫——！”
“在！！”残存的将士发出嘶哑的回应。
“随我——杀——！！！”
血战，在这最后的孤岛上，惨烈爆发。
……
而此刻，萧宸轩的意识，正沉沦在一片光怪陆离、破碎不堪的混沌深渊。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缕残烟，漂浮在无垠的虚无之中。灵魂被撕裂焚烧的剧痛依旧清晰，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麻木而遥远。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意念碎片，如同狂暴的漩涡，拉扯着他残存的意识。
烽火连天，赤发的背影在千军万马中屹立，冰冷的侧颜，决绝的眼神……
江南烟雨，病弱的女子倚窗低泣，哀婉的叹息萦绕在杏花深处……
戏台锣鼓，华美的戏服被鲜血染透，不甘的目光死死盯着虚无的观众……
污秽的巨爪，湮灭的死光，亿万亡魂的尖啸……
还有……最后那声冰冷的、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眷恋的……“皇兄”……
皇兄……
谁？
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