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冰渣刮过庭州残破的城墙,裹挟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被圣山之力冰封的战场如同巨兽的骸骨,焦黑的战旗冻在猩红的冰坨里,折断的箭矢斜插在尸体僵硬的指缝间。几只寒鸦掠过城头,发出沙哑的啼鸣,翅膀扇动的气流掀开一片浮雪,露出雪下青紫色的死人面孔。
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从尸堆中探出!
五指痉挛般抠进覆冰的泥土,手背上蜿蜒的旧疤被冻裂,渗出血珠,转瞬凝成冰晶。江柔烟猛地从叠压的尸骸下挣出上半身,单薄的粗布衣浸透血冰,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她剧烈喘息,喷出的白雾迅速消散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
“咳……咳咳!”她呕出一口带冰碴的黑血,视线艰难聚焦。
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倾倒的云梯压着穿穆国皮甲的士兵,冰棱从他们大张的口中刺出;一个庭州守军被长矛钉在城垛,头颅却诡异地转向北方寒眼的方向,凝固的眼珠里映着那团被幽蓝锁链禁锢的、不祥的绿色光茧。更远处,黑袍人柳玄金湮灭处的地面,残留着放射状的焦黑纹路,中央斜插着一截布满裂痕的惨白骨杖,杖头一点幽绿如毒蛇之眼,在阴影里微弱地闪烁15。
江柔烟挣扎着想站起,右腿却传来钻心剧痛——一根弩箭贯穿了她的小腿,伤口被冻住,反而止了血。她咬牙抓住箭杆,指尖瞬间被寒气黏掉一层皮。就在她蓄力欲拔时,一阵踩碎冰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哟,这还有个喘气的?”戏谑的男声带着刀鞘拖地的刮擦声逼近。三个穿着穆国残破军服的男人围拢过来,皮甲上双月图腾的银扣已被撬走,露出污黑的底衬。为首刀疤脸踢了踢她腿边的尸体,靴尖碾碎一只冻硬的手:“庭州娘们儿就是命硬……兄弟们正好泄泄火!”
一只油腻的手抓向江柔烟散乱的发髻。她猛然后仰,右手趁机狠狠拔出腿间弩箭!血喷溅的瞬间,她将箭尖捅进最近一人眼眶,顺势旋身,染血的箭杆已横勒住刀疤脸的咽喉!动作快如鬼魅,带着一种被死亡淬炼出的狠绝。
“呃啊!”被刺穿眼珠的穆兵惨嚎倒地。刀疤脸喉骨咯咯作响,惊恐地瞪大眼——这女人刚才还像只垂死的羊,此刻眼神却冷得像埋了千年的刀。
“双月教的狗也配碰我?”江柔烟的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她手腕发力,箭杆几乎嵌进对方皮肉,“说!柳玄金的骨杖被谁拿走了?”
刀疤脸徒劳地抓挠箭杆,喉间挤出破碎的音节:“没……没人敢碰……那东西邪性……碰过的兄弟都……”话音戛然而止。一支羽箭啸叫着洞穿他的太阳穴,血浆脑髓喷了江柔烟满脸。
数十步外,最后一名穆兵握着空弓,转身就跑。
江柔烟抹开糊住眼睛的血污,抓起地上一柄弯刀奋力掷出!刀身旋转着切开寒风,精准地钉入那人后心。尸体扑倒在冰面上,滑出丈余才停住。
死寂重新笼罩战场。她脱力地跪倒在地,右腿伤口因剧烈动作再次崩裂,温热的血融化了小片冰雪。剧痛让她意识模糊,恍惚间,似乎又回到那个阴暗的地窖……
“抬头。”冰冷的命令自头顶传来。
十二岁的江柔烟跪在青石板地上,水珠从她湿透的额发滴落。地窖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扇巴掌大的铁窗,月光吝啬地投下一道惨白细线,勉强勾勒出前方太师椅上一双织金蟒纹靴。
“我说,抬头。”那声音带着不耐。
她颤抖着仰起脸。铁窗的光恰好照在她眉眼间——黛青的眉,微挑的凤眼,右眼尾一粒小痣如泪将落未落。
“嘶……”黑暗里响起压抑的抽气声。一个山羊须老者举着烛台凑近,昏黄火苗因他激动的喘息而摇曳:“像!太像了!尤其这双眼,简直和柳家小姐幼时一模一样!”
烛火突然被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拨开。太师椅上的男人倾身向前,玄色大氅滑落,露出内里暗紫锦袍。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眼亮得瘆人:“从今日起,你是柳诗窈的影子。她笑,你便笑;她哭,你便哭;她若伤了一根头发……”冰冷的指尖划过江柔烟眼下泪痣,“我便剜掉你这只眼,明白吗?”
五年非人训导烙进骨髓:柳诗窈抚琴时指尖的弧度,执笔时小指微翘的习惯,甚至咳嗽时以袖掩唇的迟疑……都要如刀刻斧凿般复现。最痛苦的是“修容”——老者用银针蘸着秘药,在她右眼尾刺出与柳诗窈分毫不差的泪痣。药性发作时如百蚁啃噬颅骨,她蜷在柴房草堆里咬烂了手腕才没惨叫出声。
“记住,真正的影子连痛觉都是主人的。”男人捏着她下巴灌下汤药,“待你替她承了‘双生劫’,便是解脱之时。”
剧痛将江柔烟拖回现实。寒风中传来车辙压过碎冰的吱嘎声,一队黑篷马车正穿过战场,车辕上悬挂的青铜铃刻着缠枝莲纹——是中原世家的标记!她瞳孔骤缩,挣扎着想躲进尸堆阴影,右腿却疼得无法挪动。
为首马车倏地停住。车帘掀起一角,一道审视的目光如冰锥刺来。
“拿下。”平淡无波的两个字。
数名灰衣护卫闪电般掠至,铁钳般的手扣住江柔烟肩颈!挣扎中她脸上血污被粗鲁拭去,露出原本的眉眼。护卫首领看清她面容的刹那,竟骇然后退半步:“大公子!她……她是柳……”
车帘猛地掀开!
锦袍玉冠的青年探出身,雪色貂裘衬得他面如冠玉,眼底却凝着终年不化的寒霜。当目光触及江柔烟眼尾泪痣时,他指间一枚青玉扳指“啪”地碎裂!
“柳诗窈。”青年薄唇吐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淬着毒,“你竟敢逃婚?”
江柔烟被反剪双手捆住,扔进马车。厢壁包着玄色绒缎,小几上错金螭兽香炉吐着冷梅香,却压不住青年身上弥漫的戾气。他指尖捻着一块碎玉,目光如刀在她脸上凌迟:“为拒与谢家的婚约,不惜自降身份混迹尸堆?柳氏百年清誉,倒养出个贞烈女!”
“公子认错人了。”她垂眼盯着车毯上繁复的云雷纹,“民女江柔烟,并非柳氏贵女。”
“哦?”青年冷笑,猝然掐住她下巴迫使抬头,“这双眼睛,这颗泪痣……柳家血脉独有的‘凤梢坠泪’,天下岂有第二人?”他指尖力道极大,几乎要捏碎她颌骨。
疼痛激起了江柔烟骨子里的反抗。她猛地偏头挣脱,舌尖尝到锈味:“公子既认定我是柳诗窈,可敢让我看看您腰间玉佩?”
青年一怔。
江柔烟盯着他悬在蹀躞带上的蟠龙玉佩急声道:“柳氏诗窈与谢氏长公子指腹为婚,信物乃一对阴阳合璧的蟠螭佩!螭首左顾者为阴,在柳小姐处;右顾者为阳,当在谢公子腰间!您这枚——”她目光如炬,“螭首直视为龙,是王爵之物!您究竟是谁?”
车厢死寂。香炉白烟笔直上升,在青年阴鸷的注视中微微扭曲。
“谢云湛。”他忽然开口,声音沉如古井,“你口中那位谢家长公子,三日前已被钉进棺材,送去北疆和亲了。”
江柔烟如遭雷击。云湛?葬龙渊寒眼里那个被封印的胚胎?可谢家明明……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柳玄金死前的嘶吼——“玉绾的血脉必须断绝”!玉绾夫人是谢婉如姐妹的母亲,而谢家……
“看来柳小姐不知情?”谢云湛(青年)俯身逼近,貂裘边缘的银狐毛扫过她脖颈,“你未婚夫用命换来的和约,却被你爹柳玄金亲手撕碎!他在庭州引爆污秽锁链时,可想过他女儿还在我谢家为质?”他猛地扯开她衣领,露出锁骨下一道陈年鞭痕:“这道‘戒妄痕’,可是柳玄金亲手抽的?虎毒尚不食子啊柳诗窈……”
衣襟撕裂声刺耳。江柔烟剧烈颤抖——这道疤是当年她模仿柳诗窈仪态出错,被柳玄金用蘸盐水的马鞭抽的!若此刻暴露身份必死无疑!求生本能让她脱口而出:“我不是柳诗窈!真正的柳诗窈早在半年前就……”
话未说完,车身剧震!
一支玄铁重箭穿透厢壁,“夺”地钉在江柔烟耳侧!箭尾雕着赤目狼头——是北辽死士的“血狼箭”!
“护驾!”车外护卫怒吼,兵刃碰撞声与惨叫声炸响。
谢云湛一把将江柔烟按倒在座榻下,反手抽出榻底长剑。又一支箭破窗而入,被他挥剑斩断!飞溅的木屑中,江柔烟看见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与训练她的男人一模一样!
马车已被射成刺猬。江柔烟被谢云湛拽出车厢时,护卫仅剩三人背靠车轮死守。雪地上倒伏着十余具灰衣尸体,围攻者则是一群披雪狼皮、脸涂靛青的北辽人,为首壮汉手持巨弓,弓弦犹在震颤。
“萧铎!”谢云湛剑指弓手,“辽王撕毁盟约,是要与中原开战?”
名唤萧铎的辽人大笑:“谢世子何必装糊涂?柳玄金那老狗临死前,把‘圣山遗钥’打进你妹妹云湛体内了吧?”他贪婪的目光扫过谢云湛心口,“交出遗钥,或交出你身后那个柳家女——她可是启动寒眼封印的活祭品!”
圣山遗钥?活祭品?江柔烟心头巨震。
“妄想。”谢云湛剑挽霜花,人已如鬼魅掠出!
剑光泼洒如银河倾泻,瞬间绞碎两名辽人喉管。萧铎怒吼,重弓如斧劈下,却被长剑格住,溅起一溜火星。两人身影快得看不清,所过之处冰雪迸裂,血雾喷溅。
一名辽人死士趁机扑向江柔烟!她抓起地上一把雪塞进对方口鼻,趁其窒息夺刀反刺。刀刃没入胸膛的黏腻感让她胃里翻涌,却不敢停手——更多辽人围了上来!
“上马!”谢云湛突然拽着她后领甩向一匹无主战马。她狼狈爬上去,见他反手将一物拍进马臀——竟是那枚螭首直视的蟠龙佩!玉佩边缘锋利如刀,马匹吃痛狂飙!
“抓住祭品!”萧铎气急败坏。